主管打开隔离门，允许塞恩思进入自己的办公室，却并不代表他同意了塞恩思的对话申请，来一场亲切友善的双方会谈。

现在是工作时间，主管还没收集到足以支撑计划继续施行的能源，设施中也依旧一团乱遭，这个时候和人说话只会让主管分心。

塞恩思被安吉拉带去了接待室。

接待室中，塞恩思身下灰黑色调的高档沙发柔软冰冷，面前的实木茶几上摆着一只娇美鲜妍的插花花瓶，面前却没有一杯用以待客的温热茶水，身旁只有一位沉默安静的秘书小姐以招待来宾的名义进行事实上的看守关押。

塞恩思不是主管需要慎重对待的访客，而是核心抑制战后的战败方代表——即使此刻战役尚未结束。

各个部门的部长在被完成核心抑制后都将更认真地配合主管，不再敷衍自己的工作，让自己所管辖的部门轻易收到熔毁影响，还会额外拿出相应的技术奖励，让主管的道路走得更加平顺。

职员的反叛是部门核心抑制之外的特殊战役，但它不会是阻挠主管前进的特例。

完成核心抑制的主管理应得到奖励。

今日罢工职员在设施中表现出的，包括高效工作与额外EGO研发在内的一切都将是主管的核心抑制战奖励，塞恩思能做的只有努力增加属于职员的筹码，别让自己在这场即将发生的战后谈判中太过狼狈。

哈……说是谈判，其实就是求和。他们用罢工的方式展现自己的利用价值，努力从主管的指缝里换取片刻的喘息。

塞恩思攥紧拳头，又很快松开，抬头看向一旁的安吉拉。

作为机械造物，安吉拉在待机中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存在感很低。

“安吉拉小姐，距主管结束工作应当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能坐下陪我聊聊天吗？”塞恩思轻声开口。

安吉拉程序化地勾了勾唇角，依旧保持着沉默。

——有时候她跟主管真的很像，都喜欢用沉默回答问题。塞恩思想。

“聊点什么好呢……我现在不想聊公司里的糟心事，就说说我在加入脑叶之前的事情吧。”塞恩思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自顾自开口。“在公司里待了太久，时间和记忆都乱糟糟的，有时候我真怕自己忘了自己的过去，成为主管口中麻木混沌的可怜人。”

“公司职员入职时的背景调查做得很细，我的相关资料你应该也都看过，知道我在入职脑叶之前在L巢外围开了一家小维修店，偶尔也会隔着栅栏和巷子里的人做点小生意，把巢里看不上的废品修一修再卖出去……不过资料上有些东西肯定不会写那么细。”

“当时我的维修店旁边是一家买熟食的小店，据说是传了好几代的家传手艺，我吃着感觉一般，没吹嘘的那么厉害，偶尔还会咸，但价格确实很公道，且因为我们是邻居，吃饭的时候经常能多吃到几片肉……”

“当时经常有附近公司的职员晚上下了班后在那里吃饭喝酒，很吵，偶尔就有人喝上头聚众闹事，最过分的一次甚至有个醉鬼弄坏了我摆在店门口揽客用的充电桩……”

“现在想起来，那个充电桩用的好像就是公司子公司出产的清洁能源，卖得可贵了，我还自己做了个小型储能罐，专门在晚上储能白天用，就是为了省点钱……现如今入职了脑叶才知道，能源公司赚钱可真厉害啊……”

“不过说起来，按照L巢的法律，私自制造使用储能装置是违法的，投简历前我还担心过入职背调时被脑叶发现了该怎么解释。毕竟L巢是脑叶的大本营，巢中所有的能源生意都归公司管，走私能源罚得很重。”

塞恩思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从自己店铺旁的熟食店说到门前的充电桩，又从自己卧室那扇朝向不好的窗户说到栅栏外巷子里的流浪猫，边说边用眼角余光打量安吉拉。

她记得，过去的安吉拉好奇公司外的一切，经常会在下班后主动向他们打探地面上的生活，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向往神态，像是听到了冒险故事的孩童。

但当安吉拉疲惫合上眼眸后，她就不再主动向职员释放善意，也不再好奇地面上有阳光的生活。

而那个睁着眼睛露出漂亮金色眼瞳的安吉拉，是比主管更优秀的领导者。

所有人公认的。

那时的脑叶公司一片混乱，创始人艾因先生莫名将公司内现有职员全部遣散到了子公司，让人重新招募文职与员工，随后自己也消失不见，将脑叶公司的一切都交给来历不明的新主管。

很多职员都曾见过安吉拉带着新主管熟悉公司。

那位带着面具的新主管很聪明，思想也总是和那位销声匿迹的老主管不谋而和，很快便上手了主管的工作，肩负起了公司内全部的运作事宜。

但逝去的记忆拉低了主管的精神强度，拾起自己过去的安排也需要时间，当文职死亡、员工崩溃、丑陋的怪物满地乱爬时，一个吐得昏天暗地的主管根本无法组织人手接管事态（认知滤网是吓傻了几个主管后才加上的），总需要安吉拉来收拾烂摊子。

当时所有人都说，安吉拉是比主管更优秀的领导者。

她永远冷静高效，能够多线处理每个职员的需求，小到后勤材料配给，大到利用环境设施镇压高危异想体，从未有过任何疏漏，能够让人安心交付生命听从指挥；

她永远温柔贴心，会认真聆听每一位职员的倾诉，不论是孤单时的呓语，亦或是恐慌时的崩溃……

过去的塞恩思不止一次听到过同事抱怨安吉拉太过死脑筋不懂变通，完全可以以‘辅政大臣’的身份架空什么都不懂的主管成为公司中的实际领导者。

至于安吉拉是首脑明令禁止不允许存在的智慧AI？职员们并不在乎。

就像主管说的那样，灵魂未经磨砺的人们是麻木的，他们日复一日重复着高强度的工作，在短暂的休憩时光中沉醉于无意义的消遣娱乐，不会思考智慧AI为何会被首脑封禁，也不在乎安吉拉成为世界之翼后会给都市带来何种变局，只知道会安排机器人接手高危工作的安吉拉比摸索着前进的主管更能保障自己的生命。

而现在，疲惫合上双眼的安吉拉不再是职员们的众望所归，清醒着感受痛苦的塞恩思依旧迷茫，

她不清楚这次注定战败的职员核心抑制战能为职员们的未来带来多少喘息空间，主管又将如何看待她们的不服管教，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在待客室里和安吉拉回忆往昔。

安吉拉即使再像个人核心代码也依旧是AI，即使被勾起回忆，重回往昔的良善也无济于事。

即使时间循环往复，主管依旧是脑叶公司的主管，此地的规则由他书写主宰。

职员无法不能杀死主管，AI无法违逆自己的主人，塞恩思匮乏的想象力不足以支持她幻想那个偏执又强势的男人死亡后的世界。

“……说起来，我当时租的那家店面似乎也是脑叶子公司的地产之一，和我签合同的那位地产中介说话强势的很，明明二楼生活区的朝向不好也死活不肯降价，一副爱租不租的样子……”

“不过后来等我拿到脑叶的入职培训通知后那边就换了个人和我接洽，承诺会为我保留店门，等我从公司退休后还会将这处房产直接登记到我的名下……”

“也不知道现在店里生灰了没有……真神奇啊，我们在地底过了几辈子，但外界才过去一个多月，隔壁熟食店的阿姨还等着我两个月后放假回家给她家姑娘补习物理，她最喜欢白嫖补习老师了……”

塞恩思就这么漫无边际地说着，直至一声叹息传来。

这声叹息不来自塞恩思自己，也不来自依旧垂着眸一言不发的安吉拉，而来自“白夜”。

一片尤有不甘的灵魂被拉入了“白夜”的怀抱。

塞恩思只觉得头脑一阵发胀，头顶的荆棘越缠越紧，脑后的光圈亮到发烫，手中的杖尖上的苹果红的仿若滴血，盘桓其上的白蛇吐着信子，蛊惑着塞恩思行动起来，为生命的落幕献上最后的挽歌。

当生命故去，肉.体消亡，不甘的魂灵被“白夜”收敛，来自终末的神明将赐予祂的仆人施展神迹的力量。

塞恩思可以挥舞“失乐园”对视野范围内的全体敌方目标造成6次每次66点的全属性伤害，同时为设施内所有职员添加一个能抵挡任何伤害共计100点的金色护盾，该护盾可以与其他任意类型护盾共存叠加，持续时间无限。

塞恩思不想用神迹来为“白夜”招揽信徒，但她想要保护自己的同类，也需要展现自己自己的价值，为稍后的谈判争取更多筹码。

——无视空间距离的全设施集体套盾是主管做不到的，且比需要能源研发的基础护盾更加全面高效，是只有拥有自我且会为同类死去而悲悯的生命才能施展的能力。

塞恩思紧抿着唇完成了祭仪，低头看着手中愈发圣洁的“失乐园”，轻声开口：“死的那个是谁？是怎么死的？能告诉我吗？”

她不清楚死的人是男是女，是文职还是员工，是在为主管征战还是为自我拼命，只知道有人死去了，肉.体不会在混乱中被妥善对待，被“白夜”收敛灵魂也很难拥有普世意义上的安眠。

安吉拉的微笑一如既往，嗓音也依旧甜美：“真是无用的好奇心，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