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雨一直下到了天明,直到天际终于掀开一抹淡黄色的霞光,这场雨才堪堪停止。
花入红望着树上往下滴落的红色雨水,周遭的空气极其的腥,还润,像是新鲜血液的味道,非常的刺鼻。
她仍旧持剑守着存活的季望春,季望春自从醒了之后整个人就陷入了不可自拔的癫狂,她冷眼旁观了她整晚整晚的哀嚎,季望春的哀嚎声凄惨又悠远,像是旷野之上受伤孤狼低沉的狼嚎。
这几天的经历快比得上她的一辈子,足够跌宕起伏,足够惊险刺激,足够险象环生。
大家算计来算计去,最后谁也讨不到好,只能草草收尾。
杨贵华跑了,江守月死了,季望春疯了,李洱昏迷着,而她……
花入红的身形晃了晃,透支之后的疲倦翻江倒海般朝她袭来,她如一叶轻舟般被疲倦肆意玩弄,又无力抵抗。
她的身子越来越沉,最后直接栽倒在地。她倔强地用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不让自己倒下。
“哈……”
谁?
花入红听见半空中一道微不可查的叹息,强打起精神,重新站了起来,警惕道:“谁?滚出来!”
一头熊从一棵古树后缓缓走出,花入红稳住心神,心里默默盘算着如何带着她们安全撤退,但那头熊看上去十分乖顺,花入红这才注意到熊背上坐着一个蓝衣女子。
那女子姿态狂放,五官生得英气又张狂,下颌线条收窄,微微狭长的眼眼尾上挑,配合上一双走势向上的眉,远远瞧着整个人有些锐利又阴鸷,像淬了毒的、还泛着浅浅幽蓝色光芒的暗器。
她的背上背着一柄样式普通的伞,伞身却干燥,方才这里又下了一夜的雨,花入红不经紧张了起来,挡在三人面前,提剑质问道:“你又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那蓝衣女子用眼神上下打量着花入红,道:“我,杨明为,明镜台尊者首徒,今日前来是为了血祭的祭品一事。”
花入红驳斥道:“这里没有你要的祭品!大人还是请回吧!”
杨明为道:“在下还有一事不明,为何苍梧县全境上下空无一人,希望花小姐可以给我一个解释。”
“解释?!”花入红握着剑的手绷不住地颤抖,“如今木已成舟,你管我要一个解释,我还想找你要一个说法呢!”
“我?”
“是!”花入红憋了一晚上的各种情绪如今纷纷倾泻了出来,“为什么你不早一点来?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晚这么久?!现在人死的死,伤的伤,偏偏这一切都无可挽回的时候,你来了?”
花入红面露讽刺,道:“你来了能做什么?!”
杨明为答:“我来了自然是要给这一切一个交代,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我不为你的痛苦负责。”
“你!”
花入红迈步上前,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拉住。
她回头,瞧见季望春垂着脑袋,目光落到她抓着自己的手上,道:“你……”
季望春将她拉到自己身后,轻声道:“好好休息,交给我。”
话音刚落,她抬头盯着杨明为道:“不知首徒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杨明为坐在熊背上,微微抬起自己的下巴,一派倨傲,问:“你又是谁?”
季望春放低了姿态,答:“明镜台天字号镜使江守月的徒弟——黄级镜使季望春。”
“江守月的徒弟?有点印象,你师父死了,我来替她收尸,你应该明白我们明镜台的规矩。”
季望春道:“下属明白。”
杨明为点点头,翻身下了熊背,道:“那你跟我说说这边的情况吧。”
季望春犹豫了半天,开口道:“抱歉,下属不知。”
“不知?”杨明为淡淡地瞟她一眼,“那就先说说你的经历吧,皇陵血雾一案如何?”
季望春答:“玄级镜使刘焰因公殉职,天字号特使江守月疑似殉职,皇陵血雾不知去向。”
“不知去向?意思是你跟丢了它?”
面对杨明为轻描淡写的一句质问,季望春紧张得浑身冒汗,她硬着头皮答道:“不是……”
杨明为问:“你现在又说不是,那到底是还是不是?我要一个结果,否则——”
说到这里,杨明为的脸上浮现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她抽出身后的伞放到怀中,像是抚摸着自家的猫一般,白皙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指饱含爱惜之情,指尖轻轻划过细腻的伞面。
伞面染上了人的温度,开始一点点地变红,伞身微微颤抖,像是在羞怯,又像是在兴奋。
杨明为不紧不慢道:“你今天就走不了了。”
季望春道:“下属追击皇陵血雾,途中遭遇埋伏,刘焰因公殉职,下属双目失明,不便追凶,遂按兵不动。特使江守月到来后,治好了下属的眼睛,之后我们查出来背后元凶乃狂赌徒,却慢了一步。下属遭人劫持,不幸身亡……”
“不幸身亡?呵呵,”杨明为的目光落到季望春身上,盯着她瞧了一会儿,道,“你师父对你还真是溺爱。”
季望春答:“是。”
杨明为摆摆手,道:“想来后面的事你也不知道,我不问你了。”
她沿着祭坛的台阶一步一步走上去,祭坛的整个全貌落到她的眼里,她的脸黑了一瞬,目光落到祭坛上的一尊骷髅架子上。
一块碎裂的令牌落在肋骨的间隙里,她蹲下身子捡起那块令牌,指腹在那些裂痕上摩挲,道:“你师父的遗骨,我替你收着。”
她的目光移到一旁昏迷的李洱身上,眸光微动,上前确认了李洱的生命体征,然后抓起李洱的食指,一只手往后伸,将一旁遗落都刀捡起来一划。
一滴鲜红的血涌了出来,杨明为的脸上一片冷漠,掏出自己的圆形青玉令牌,让流出来的鲜血滴落在上面。
青玉令牌散发出一道浅黄色的温润光泽,杨明为撇下李洱的手,起身道:“季望春,把她弄醒,我有话要问。”
季望春闻言走上前,将李洱摇醒,李洱苏醒后看见微微透亮的天,极其浅淡的云影在徘徊,问了句:“雨停了吗?”
“什么雨?”
李洱扭头瞧见季望春好端端地蹲在她身边,她笑道:“你还活着,我就知道。”
季望春问道:“你知道什么?”
李洱挣扎着起身,季望春伸手扶了她一把,她索性就这样赖在季望春臂弯里,再度合眼,却被季望春的胳膊一抖,不得不睁开眼与季望春对视一眼。
季望春道:“别得寸进尺。”
李洱道:“我快饿死了,你暂且迁就一下。”
季望春撤走起身,拍拍自己的衣袖,道:“别装。”
李洱白着一张脸,笑道:“好。”转头看向一旁的花入红,道:“花姐,能扶一下吗?”
花入红闻言走上前将她扶了起来,轻声问了句:“你还好吧?”
李洱故作一派轻松,拍拍花入红扶着自己的手,安慰道:“我还好,放宽心。”
杨明为打断了二人间的关心,道:“先回答我的问题吧。”
李洱这才正眼看向自己斜对面的蓝衣女子,一旁的季望春为她介绍,道:“这是明镜台尊者的首徒。”
李洱微微躬身,道:“见过首徒大人,鄙人如今身体不适,不便行礼,还望大人海涵。”
杨明为板着一张脸,道:“这些虚礼就免了,我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李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杨明为听完后,整张脸异常精彩,最后直接当场黑脸,转身对着季望春命令道:“季望春。”
“下属在。”
杨明为的眼睛像两柄锋利的刀子,扎在李洱的身上,她道:“务必将这位小姐全须全尾地护送到京都,即刻启程,不得有误。至于苍梧县的情况,我会替你向圣上说明。”
临走之前,杨明为看着保持微笑的李洱,心里隐隐不安,直接上前又加了一道保险。
她掏出一根两指粗的白丝,直接不顾众人的目光,将白丝缠在李洱手腕上,道:“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李洱感觉自己的手腕一阵刺痛,再一看,白丝已经完全消失,她一脸错愕盯着杨明为的身影,见她把白丝的另一头绑在了季望春的身上,一颗心才稍稍安定了下来。
正好,她就缺一个理由继续跟着季望春,眼下杨明为主动将这个机会双手奉上,她岂有不要的道理?
她看着杨明为跟季望春耳语了几句,季望春的脸上闪过无措和慌乱,甚至头也往另一边撇去,一副回避的姿态。
李洱的目光再度落到自己的手腕上,那里空空如也,好像方才的痛觉只是她的脑子坏掉了产生的幻觉。
至此,杨明为将她们送到了苍梧县的一处码头上,让她们先走一步。
而她自己则转身来到了苍梧县。
此时的苍梧县十室十空,满地的红色雨水昭告着狂赌徒的计划已经成功。
她撑开自己的伞,伞下的阴影迅速蔓延到整个苍梧县,那些人的身影又重新浮现,迈着沉重的脚步,缓缓朝着杨明为走去。
杨明为看着那些摇摇晃晃的人影,轻声道:“愿母神庇佑你们。”
她撑着伞沿着苍梧县的街道走了一圈,昔日那些店铺和小摊,如今早已人去楼空,她轻轻道:“你们没有什么过错,只是比常人更早地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阴影里聚集的人影越来越多,杨明为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直到人影的数目再无任何变化,她默默收起了伞,连同阴影和阴影里的东西一并收入伞中。
那头熊也一直跟在她的身边,她重新背好这柄伞,再度翻身坐上熊背,让熊驮着她,沿着曲折的小道,向着京都的方向缓缓走去。
该去查一查明镜台里的内鬼了。
而遥远的东方,一轮崭新的红日正冉冉升起。
(本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