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毒的日子并不好受。毒瘾发作时像是濒死的鱼一样费力呼吸。祁扰玉用头撞在坚硬冰冷的墙体,或是死扣着自己的胳膊,试图用□□上割肉剜骨的痛苦来遏制他该死的欲望。
但对于身体上的痛苦,更痛苦的是心脏。他在做饭时拿着菜刀,心里却有股冲动,想拿起来放在脖子上一了百了。他过世的养父母被毒贩撞死,而他却吸食了毒品。
他罪不容诛,他该死。
但是他过世的父母们希望他长命百岁,他不能死。
于是时间更加难扼,内心对自己更加厌恶。他多么希望那天那个人对他开的那枪不是空枪,或是死在更早的过去;死在每一次苦难的天穹坍塌压在他身上之时或者之前;甚至死在他未出生之时,死在一朵红山茶的记忆中。
可惜他每一次都挨过去了,可惜他每一次都是大灾难中的幸存者,从未幸免。
祁扰玉认真清洗皮肤上凝固的血块。明天就是松珊珊奉警察委派给他做心理辅导,他不能让别人为他担心。
被水流冲淡颜色的血流过瘦削的手,流经手指上的戒指。祁扰玉一时怔愣,想起松玙两次为他戴上戒指。他伸手想把戒指摘下来。
他爱的人永远受他牵连,他不配得到爱。
可是为什么他会在戒指上看到松玙的笑脸,温柔地喊着他“扰玉”。
祁扰玉感到漫长的时间漫过口鼻,在冰冷的海水彻底淹没他之前,在他死亡之前,他埋首无助的哭起来。
松珊珊为他带来一盆开得极好的红山茶,并说:“老幺当初养了十几盆山茶花就活了这一盆,它对他意义非凡。我和文述都很忙,所以想请你照料这盆花……”
祁扰玉也知道这盆花对松玙意义非凡,便同意照料。
心理辅导结束,松珊珊离开。祁扰玉把花抱到阳台晒太阳,明亮的红色在太阳下灿烂万千。那时也是这个位置,松玙和他在这盆红山茶旁接吻。
*
时间不受任何意志地往前走了半月,这半月兵荒马乱。松珊珊又一次给祁扰玉做完心理辅导出来后,看到余文述在等她,于是她顺便问了松玙的状况。
“比一开始好了很多,不会再自杀了。只是原先的那两个人格不知所踪,又生出了一个新人格,叫玙崽崽。卢会医生能确定他记得那件事。”
珊珊闻言,不由自主看向他:“你喊他这么多年玙崽崽,现在他确实成为玙崽崽了。”
余文述垂头丧气:“珊珊你别打趣我了。对了,他怎么样?”
“老样子,自我否定念头强烈。”一般来说这类人会有很强的自杀念头,但他却不是这样,虽然求生欲很低,但并不会自杀。珊珊沉思片刻,又说,“不过他应该戒掉毒了,只是因为心理作用仍表现出毒瘾发作的症状。”
“我感觉我们帮不了他。”余文述叹息,都叫人担心。
珊珊想了想,说:“文述你带我去看看玙崽崽吧。”
【扰:有劳你管理公司了。】
【胡牌:说什么话呢,这也是我的公司。还有,你终于回我了。】
【扰:抱歉。】
【胡牌:白老爷子最近逼我下象棋,我要被折磨死了。】
【胡牌:你身体还好吗?】
胡了先删删改改还是发了原话,惴惴不安怕提到什么禁忌词汇。那边秒回。
【祁老狗pro max:我挺好的,就是你什么时候还会说这种话了^^】
胡了先一时遍体生寒,他也问了师兄关于老祁的近况,可以说是非常糟糕,但现在他一幅若无其事的口吻,或者说是强装平常。祁扰玉不是第一次这么做过,上一次还是在他的养父母去世时。他每一次都故作轻松,但心里比谁都悲恸,每一次都让旁观者心碎。
胡了先心里发闷,打字:遇到什么事可以和我说,我们不是家人吗?
白老爷子在旁边生气:“他又要装作没事吗?”
这次那边很久才回复,只要一个简洁的“好^^”。
*
“他还记得多少?”珊珊有一段时间没来了,她透过单向玻璃看向里面坐在床边发呆的玙崽崽。
“应该会记得你。”卢会说,低头翻看他的精神报告,“他现在记忆很混乱,初步确定他拥有八岁之前的记忆。”
“混乱?”
“嗯,根据观察他有时认出了余文述,但大多数情况下没有。”
“难怪他最近这么沮丧……”珊珊想起最近莫名沮丧的余文述,恍然大悟。她的眼睛被一阵亮光吸引,这才注意到玙崽崽抬头时脖子处的白玉项链。
“项链这种东西不应该去掉吗?我看他的戒指都不在手上。”珊珊问,她记得这个项链他戴着的时间不长。
提起这事卢会就心累:“去了,不让去。谁碰跟谁急眼,差点把我的学生打了。不过还好,他不会用那条项链自杀。”
珊珊直觉其中有情况,轻轻捏着口袋中照片的一角。这是她来之前从老幺家里拿的,或许他还记得他。
“我能进去和他说几句话吗?”珊珊看向卢会,神情一如既往。
“可以,他现在情绪还算稳定,你们和他多说说话也有助于恢复。”卢会半点不知道她即将要做什么,他知道她的那行与这方面密切相关,于是十分放心,“那我先去查房了,有事按床头的铃,会有护士来。”
“好。”珊珊目送他离开,坦然推门来到玙崽崽面前。玙崽崽移目看向她。
“你知道我是谁吗?”珊珊问。
玙崽崽低头思索片刻,才抬头看向她,缓缓道:“姐……”
珊珊看向他的白玉项链,轻声应答:“嗯,好孩子。”
*
一个小时后,珊珊驾车驶进小区。
“你最多和他待半个小时。毕竟我们是偷跑出来的,文述也只能拖这么久。”珊珊把镇定剂给他,“要我陪你上去吗?”
“不用了,姐。”松玙声音发闷,接过药便下了车。
在珊珊的视线里他的背影挺拔,脚步沉稳。她希望祁扰玉不会执迷不悟,连松玙的面也不见。作为心理医生,为患者提供合适的心理治疗是必要的。
松玙来到电梯前,看到电梯全在向上运行。他急不可耐转身走楼梯。十楼的距离对他来说不算长,但还是让他感到急躁。
第二层。
“你的白玉项链很漂亮,是谁送给你的?”珊珊问他。
玙崽崽在她提起项链时下意识捂住,听到问话回忆了一下,无果,于是他回答:“不知道。”
第四层。第五层。
“好吧。”珊珊意不在此,开始直奔主题。她把照片拿到他面前,指着其中的一个人问道:“你记得他是谁吗?”
“山茶精。”玙崽崽脱口而出,说完便愣住,迷茫地眨眼,“他是谁?”
“山茶精”?珊珊觉得自己有必要去看看老幺给他们的备注。她说:“他是谁现在不重要,他吸毒了——”
“不可能!”玙崽崽赶紧打断她,“他是不会去吸毒的。”他说得很急,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珊珊面色如常,说得话却像在咄咄逼人:“你不知道他是谁,为什么又确定他不会去吸毒?”
“我……我……”玙崽崽语无伦次,重复着“我”却没有下文。
第七层。
珊珊轻拍他的后背安抚道:“没关系,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深呼吸,不要紧张。”
她把照片抽走,却被玙崽崽一把抢走。他看着照片中那个人和自己,崩溃地哭起来。
第八层。第九层。
珊珊静静地看着他的无声落泪,没有按床头的护士铃。突然他的眼泪停止,玙崽崽捏着照片站起来,看向她:“姐,我要去见他。”
他的声音里还残留着哭腔,但语气决绝宛如变了一个人。
松玙站在第十层的楼梯间,拧开药瓶按照剂量吃了一粒。扁平的药片经过喉咙艰难地咽下,嘴巴、心脏都泛着苦。
他做了几个深呼吸,感觉自己的情绪很稳定,这才推开楼梯间的门,向着十楼的住所走去。
握把,识别指纹,发出错误的嘀声。他垂眸看去,发现门锁不是原来的那个,他又按了密码也提示错误。松玙心中一沉,突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举目望去,发现了门铃,于是他抬手拍下。
祁扰玉在看一些艰涩难懂的专业书。这段戒毒的日子中有大片的空白,习惯每天高强度工作的祁扰玉突然静下来,他才发现当初松玙指责他的爱好并无道理。他自己的兴趣爱好确实不多,而且那些爱好中都有松玙的影子,但是他下决心要离开,回到以往的孑然一身。
他感到空茫和害怕,却无可奈何。
突然门铃响了,他想到松珊珊发消息说今天还会再来一次,便起身去开门。但门铃又响了几声,对方像是很焦急。他感到不对劲,不太像松珊珊的作风。
于是他往门边的显示屏看去,只一眼他便呆愣在原地。他闻到了淡淡的红山茶香味,一瞬间春天决堤把他埋葬,心脏掉进汤汤春水,顷刻融化。
他站在四季如春的白昼,灵魂失足跌落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