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锋和江为止的重逢，没泛起什么波澜。

他没有问，季锋也没问他。

就是简简单单地吃了碗面。

吃完，季锋问：“我要逛逛，你呢？”

江为止说：“我哪儿都不认得，瞎逛到 z 城的，现在遇上你了，我就跟着你呗。”

真服了他。

季锋下午没什么要去的地方，想去父亲从前工作的地方看一看。江为止听见，就说陪她。

父亲从前工作的地方，说起来也简单。Z 城本就是个小小的村落，当年的兴旺无非是因为工厂。这片厂子的选址条件不算很多，要隐秘，要有水，有开阔的平原。选址定下来以后，大批的技术人才和工人便离开家乡，来到此处，z 村就这样变成了z 城。

彼时的东三省，有许许多多这样的城市。重工业工厂的驻扎，带来了人群，人们白手起家，在荒原上建设了厂房、车间、子弟学校、工厂医院、商店……

季锋到从前父亲工作的胜利化工厂[注释1]去。

这里已经门可罗雀，看门的大爷正在昏昏欲睡，抱着个收音机。

季锋敲敲窗户，问：“大爷，能进去看看么？”

大爷从睡梦中惊醒，眯起眼睛，看看来人，是一对青年男女，都是手长脚长、眉眼清明的人，看着气质很简单干净，不像坏人。

大爷把收音机的音量键旋低，慢悠悠道：“工厂子弟啊？这儿可没以前那么气派啦，现在就做一些来料再加工。你们想去看，就看吧，别乱碰就行。”

季锋道了谢。

大爷又叮嘱道：“现在很多车间都废弃了，你们进去别被什么狗啊猫啊吓着，也别吓着它们。好歹是它们的窝呢。”

工厂确实冷清了很多。名字改来改去，已经不是当年的胜利化工厂，现在厂区的牌匾已经挂上了新名字。

季锋和江为止走进去。

“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会来这里。”季锋问。

江为止却挑挑眉，想起往事——他刚得到季锋手机号时，发了短信，想逗她，却发现季锋根本没有好奇心。

“我也没有好奇心。”江为止嘴硬道。

季锋“哦”一声，就不再讲话。

你倒是讲啊？江为止心里抓耳挠腮。

而季锋却是摸索着往前走，走到厂区深处，一排低矮的房子掩埋在深深的林木之中。

季锋走上前，伸手扒开枝丫，一支锋利的树枝打在她脸上，脸颊一道红色痕迹。

江为止抬起手，替她拨去杂支树叶。

他们一同走到矮房处。

季锋俯下身，拨开冬青树，掉了色的墙壁上，有一道道划痕。

“你看，我的身高记录都在这里呢。”

岁月斑驳，上面的身高痕迹却还是清晰可见。

“这是我读幼儿园小班的时候……”

“这是我念小学一年级的时候……”

无需多言，江为止已经明白，这是她长大的地方。

这样的工厂宿舍，家家户户蜗居在此，下了班，从食堂打饭回家，偶尔会炖肉，香气飘得满楼都是。

江为止也度过过这样的生活，曾经。

每一个工厂子弟都度过的生活，是他们的共同记忆。

江为止摩挲着墙壁，发现上面的身高停止在小学四年级。

“你们后来搬家了？”

应该是搬走了，所以身高记录才消失了吧。

季锋却摇摇头：“那一年，我爸爸死掉了。再也没有谁帮我记录身高了。”

风卷起来残叶，发出寂寥的声音。

江为止摸摸季锋的头。

他们在厂区呆了很久，走出来的时候，看门的老大爷已经沉沉睡去。就像这工厂，年轻力壮过，也走入了自己的暮年。

江为止说：“一起去看叔叔吧。”

季锋点点头。

翌日清晨，他们拿上行李，去和季锋的父亲道别。季锋不习惯表露情绪，江为止却蹲下来，把背包里的东西都拿出来，一一摆上。

“初次见面，不知道您喜欢什么，我就带了一些我喜欢的东西哈。”

“季锋现在特别好。您放心。”

“该吃吃该喝喝，有啥别往心里搁。以后我会和季锋多来看您哒！喜欢吃啥您托梦告诉季锋哈，暂时就先别来我梦里了，主要是我怕我认不出来您……”

“季锋，你爸到底喜欢吃啥啊？”江为止自言自语完，终于抬起头问季锋。

“嗯，反正不会喜欢冰美式和辣条。”

他们很快就离开了 z 城，一起去看望了凌教练，又和江为止的父母吃了一顿饭。

家宴是江爸江妈准备的，他们两个正在厨房忙碌。

江妈拿大葱抽了江爸一顿，骂他的土豆丝切得太粗。

江爸一边嘟嘟囔囔，用刀就更小心，笨拙地切着土豆丝。

热热闹闹的家，江为止歪七扭八地瘫在沙发上，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他招招手，让季锋靠近些：“我也跟你交换个秘密？”

季锋坐得近了些。

江为止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他们不是我的爸爸妈妈。”

“巧了，我爸也死了。”

季锋猛地回头，盯住他。

江为止吊儿郎当地噙着棒棒糖，在扑面而来的奶茶味棒棒糖的甜蜜香气里，季锋终于得知了他的秘密。

客厅上悬挂的全家福里，江为止坐在那里，乖顺听话，江爸江妈把他护在中央。

他们看着就是这样和睦的一家三口。

厨房里叮叮当当的炒菜声音，飘出来的家常菜味道。

季锋曾经羡慕的事情，戳破开来，好像也有着那么多隐秘的往事。

她曾经咬牙切齿地仇恨江为止，因为他拥有好多她没有的东西，比如家庭，比如父母。

可是现在，他轻描淡写地告诉她，好巧啊，我的爸爸也死掉啦。

打破沉默的，是江妈妈。

江妈大声地说：“把餐桌腾干净！儿子，过来端饭！”

江为止站起来，把吃剩了的棒棒糖纸梗丢进垃圾桶，就好像顺便把自己一闪而过的负面情绪丢进去似的。

他轻轻松松地撒娇：“妈，你不使唤我不舒服吗！”

好像方才脸上的那些难过，都是假象。

季锋想，也许这个世界，也不止她一个人生活得辛苦。

她告别了江家，把剩下的假期拿来旅行。她一个人逛苏州，正是好时节，老城区的猫猫狗狗就瘫在石板路上晒太阳。

她去平江路那家好看的书店，寄了定时的明信片——两张。

她也去吃了好吃的鸡头米红豆沙，喝特色的鸡头米咖啡。

她坐在河边，看大朵大朵的鲜花摇曳，看波光粼粼。

季锋想，很多事情，想不通，就算了——比如母亲为什么从爱她变成了不爱她，比如齐择为什么不相信队友、只相信他自己。

算了吧。

春假过得极快。

好像每个人都短暂地回到了正常人的生活，离开了冰场，减少了每天的训练量，不用没完没了地分析战术、复盘比赛。

齐择带着父母去云南旅行，听说在那里风景极好，他过得逍遥自在，不想离开。他的微博上，更新了很多风景照，似乎心情不错。

叶又绿接了一个综艺节目，在节目里光彩照人，冰上美女的称号越发响亮，连微博评论数量都猛增，一时之间成为短道流量密码。

池圆圆则是和男朋友甜蜜地旅行，整个人冒出粉色泡泡。

而江为止，一如既往地嬉皮笑脸，拍抖音拍得风生水起，变装视频竟然突破了70 万。他也收到了一些综艺邀约，他挑了一个去参加，在里面搞笑碎嘴又有梗。

看着综艺，季锋却第一次对他感到好奇。

江为止笑得这么开心，人们总以为，他的人生，是没有苦涩的。因为江为止从来没流露过悲伤。

现在，季锋好奇着。

*

[注释 1]胜利化工厂：借用《你好李焕英》中的化工厂名称。为免扒原型争议，本文中出现的工厂名称均使用知名电影作品中的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