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糖坊与往日很不一样。
唐阮环顾四周,平日里这院子总是热闹极了,有人在用黄泥、炭块做滤芯,有人在验证不同漏斗的效用。
反正,不是这幅寂寥的模样。
她感觉有些不对劲,扭头看向身后的陈霁,“黄师傅呢?牛师傅呢?我小姨呢?”
那些人都去哪儿了?
陈霁慢吞吞的靠近,居高临下的垂眸看她,答非所问道,“漏斗就在屋中,主子要进去吗?”
伴随着男人的靠近,空气明显变得黏腻起来,唐阮后退一步,命令道,“屋中太暗了,拿出来!”
陈霁抬眼望天,天色阴沉沉的,到处都是晦涩不明雾气,“主子说的对,倒是我考虑不周了”。
不愧是主人,连谨慎的模样都如此可爱。
像是含吮嘴里的糖果,男人的视线悄无声息地在女子周身舔舐过去,而后温顺地转身,朝着那个黑洞洞像是会吃人的屋子走去。
陈霁的身影刚被屋中吞噬,唐阮便迫不及待的往外逃去,今日的制糖坊太过安静,人少的太过蹊跷,再联想到陈府小厮故意喊走倚棋的事,总让人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无论如何,先离开这里才是上策。
薄地绣鞋急速地踩过湿漉漉的青石砖,鞋袜和裙摆很快被梅雨天的水气浸透,黏腻又难受,唐阮却完全顾不得那些如同跗骨之蛆的湿意,咬牙向前冲。
没关系,院子不算大,出了院门再走两分钟便是马厩,路全就在那里。
她连走带跑,耳中甚至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大约几十息,灰扑扑的木门已经近在眼前。
只要出了这个门,就能得救。
“主子,您跑那么快做什么?”
陈霁的声音离得很近,几乎就在耳后,伴随着低沉黏腻的嗓音,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冷气袭在颈侧——那是一种被毒蛇盯上的感觉。
唐阮不曾回头,咬着唇瓣往前冲,再次提速的剧烈奔跑让全身的血液迅速流动起来,在心脏快要蹦出嗓子眼的那刻,院门近在咫尺。
“呵”,身后的男人似乎在轻笑,还有不紧不慢的走路声,“主子莫急,钥匙在奴才身上呢”。
唐阮缓神一看,只见半新不旧的木门上挂着一把崭新的铜锁,锁把不是很粗,如同筷子一般,但即便如此,也并非普通女子能扭开的。
不能着急,她无声呼气,要稳住陈霁,给外面的人一点时间。
“不急、不急”,唐阮含笑转身,嘴角的幅度是当初对镜练习过的,最能让人卸下防备心的笑容,“主要你进去的时间太久了,我等得着急,所以就到处看看”。
“原来是这样”,陈霁看似信了她的倒打一耙,脸上神色恭敬至极,“奴才刚才点灯耽误了些时间,如今屋中亮如白昼”。
他上前两步,逼得更近,“主子可以随奴才进去了”。
这位陈家大少爷脸上的笑容依旧如初见般斯文有礼,但唐阮的脖颈却无端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身体比大脑更先感受到危险的存在,正在拼命向她示警。
完了,陈霁不吃怀柔这套!
唐阮深吸一口气,脑中拼命回想以前相处的场景,“急什么?!”
她换了语气,张口便是质问,凶巴巴的,带着颐气指使的味道,十足的主子做派,看上去比之前还要凶。
“光看能看出什么名堂,你去寻个人为我讲解一二”。
按理说她这幅高高在上的模样,陈霁该生气的,但他却温顺的低头道歉,“是奴才没有说清楚,今日只有奴才为您讲解”。
“知道错还这样做?”
唐阮不讲理地说道,“你又不是专业人士,根本说不清楚这些,赶紧的,把黄师傅叫过来,哎呀算了,随便哪个大师傅都成”。
见陈霁不动,她继续不客气的喝骂道,“你这个狗奴才是不是不听话了?一个听话的好狗根本不会说这说那的,更不会拒绝······”
唐阮的话还未说完,陈霁瞬间就急了。
他一直是主子身边最好、最听话的奴才,对主子一心一意,绝无二话。
是主子丢弃了他,答应了一个根本比不过他的小大夫的求娶。
是主子不要他的,是主子的错!
“根本不是这样”,男人双眼通红,呼吸急乱,“奴才绝对不会拒绝主子的吩咐”。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像是在解释,“我忘了告诉主子”。
“今日,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
没有旁人,没有路公公,没有那个总死咬着他不放的倚棋,最重要的是,没有那个惹人厌烦的小人——李三七。
没错,那个李三七就是个彻彻底底的贱人!
他不过去了一趟扬州的制糖坊,回来的时候就听到了唐、李两家的婚事。
那个该死的小白脸总借着幼时那点微末的情谊上门叨扰阿阮,竟然还敢走丈母娘路线,让唐母答应他的无理要求。
真没有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
不,陈霁强压下那股怒意,他应该感谢李三七才是。
没有人不畏惧王爷的权势,也没有人敢对皇子的禁脔出手,是李三七让阿阮答应了婚事,让做主人的亲手摘去他脖颈上牢牢锁着的权势镣铐。
“主子”,陈霁单膝跪在地上,抬头看向自己的主人,“李三七不好”。
“他不知道您喜欢什么样的话本,无法给您搜寻好吃的好玩的,也无法替您照料制糖坊”。
无数个日夜的煎熬与期盼,让痛苦的果实变得更加的馥郁,他颤抖着与梦中的身影贴得更近,“他不配伺候您”。
“那谁配伺候我?”
唐阮垂头看去,陈霁凑得太近,近到几乎贴上带着湿意的裙摆,她厌恶地后退一步,“你吗?一个欺下犯上的狗奴才”。
感受到鼻尖浓郁的香味转淡,陈霁立刻膝行上前,“当然”。
他是王爷亲自送给主子的奴才,王爷自然是对他最放心的,如今主子没人照顾,自然该由他来照顾主子。
“只有我才配伺候您”,他虔诚地用袖子去擦绣鞋,雾气在精致的绣鞋鞋面上凝聚成滴,水珠滚动间闪烁着光芒,比上好的珍珠还要好看。
连雨雾都格外偏爱的人,他根本无法抗拒她的魅力,心甘情愿的成为她脚下的奴仆,除了偶尔的贪心。
“同样,您的奴才只能有我一人!”
“麻烦!”唐阮轻啧一声,果然,答应婚事后,许多牛鬼蛇神都出来了。
这本就是预料之中的事。
“不过是觉得我无人庇佑,想要欺负人而已”,她挣脱那只擦鞋的手,重重一脚踢在男人的肩上,“装什么忠仆?”
恶狗噬主实乃常事,何况是这样一只只是名义上属于她的狗。
“你若是在唐李两家婚事前这般大胆放肆,我还觉得你是个男人”。
唐阮将鞋底上的水尽数蹭在陈霁华贵的衣物上,鞋尖重重地捻在自己刚踢过的地方。
看见陈霁因为疼痛而露出隐忍的表情,她好心情的勾起唇角,“可你呢,不过是见我离开先生的庇佑,想要反咬一口罢了”。
唐阮用看一堆垃圾的眼神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男人,语气间更是极尽嘲讽,“一个畏惧权势,又眼红旁人的小人!”
血淋淋的真相被剖开,陈霁这一瞬应该是极怒的,但鹅黄色的裙摆扇动,浓郁的香味散发出来,几乎将跪着的人整个包裹起来。
陈霁极为不舍的深吸一口气,而后起身,“你说的对”。
他的身形高大,投射下来的阴影几乎将女子整个笼罩住,但这些远远不够。
他抬手捏住女子面颊,此刻陈家的麒麟子再无外人眼中的斯文有礼,被怒意激发出来的无数恶意汹涌而出。
“你既然主动抛弃了贵人的庇佑,就该想到今日的结果”。
他的手愈发的用力,将粉白的面颊捏出肉眼可见的红痕。
“更不该激怒我这个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