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算是冬天，天黑得格外地快。

晚上放学时间，郑亦唯坐在情人坡背对着教学楼的地方，沉默地看着远处漆黑一片的天空。

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郑亦唯头也没回，看着前方轻声说：“你找到我了啊。”

“因为我天生心地善良，”林卿怜走到他身边坐下，“总觉得把我想不开的男朋友一个人丢在荒山野岭好像不太好。”

郑亦唯笑了一声，声音很低：“你请假了？”

还不到放学的时候，郑亦唯自己都是偷偷溜出来的。

“没，陪你逃一节。”林卿怜靠在郑亦唯身上，抱住了他的胳膊。

如果说原因的话，郑亦唯还真知道。今天百日誓师，很多人都是在晚自习时拆开的家书，甚至还有些人的父母选择在晚自习时来看望孩子。对于这种场景，郑亦唯是特意躲着的，他猜林卿怜大概也是不想一个人看这种情况，就去他们班找他了。

所以郑亦唯开口就是：“想我了？”

林卿怜没说是，也没反驳。他确实需要郑亦唯，尤其是这种时候。

“阿姨没给你写东西吗？”林卿怜靠在他身上问道。

“……”郑亦唯有点想逃避这个话题，“她说她今天有事，没来。”

林卿怜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哎，你还记得你爸爸妈妈吗。”

林卿怜看着天空：“记得我爸，那时候……我好小了，记得他每天会去幼儿园接我，然后带我回医院或者回家。”

“我如果没记错的话，我爸应该……哄过我。”郑亦唯语气有些不确定，“我记得我梦见过他哄我，在我很多很多次需要他的时候。”

郑亦唯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他说着话就要带哭腔了：“林卿怜，你要跟我说，我求你了，我们分开我受不了。”

林卿怜大脑宕机了好一会儿，才敢冒出来一句：“你喝酒了？”

“……”郑亦唯被气笑了，抬手捏住林卿怜的后颈，“喝不喝酒先不论，我哭都不能哭了？”

林卿怜实在受不了郑亦唯这个动作，瞬间怂起身子可怜兮兮地喊了两声“哥哥”。

郑亦唯松了手，没再多跟他计较。

其实他确实想喝酒。

“我妈跟我爸分开的最后一面，就是一个在躲一个没说清楚。然后就……再也没法见面了。”

林卿怜听到这一句话，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所以难怪他和郑亦唯相处的时候，郑亦唯最害怕的就是他躲，或是他俩解释不清。林卿怜不知道说什么，他不善言辞，只能转过身抱住郑亦唯，趴在他身上声音很闷：“我不走。”

郑亦唯无声地让他抱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走吧，回班，快放学了。”

郑亦唯人刚到走廊，就和梁子璇对上了眼。梁子璇人都炸了：“郑亦唯你还敢回来啊！！”

郑亦唯：“什么？”

“你说逃课就逃课！无组织无纪律！你还学生会长呢你……”梁子璇本来就是哭到一半开口，说到一半给自己说不出口了，她从自己抽屉里递给郑亦唯厚厚一摞信封，带着哭腔说，“阿姨给你的，谁知道你不在。”

“我妈？”

“是啊，不然还能是谁。”邵敏看他一眼，“刚刚来找你你不在，托我给你。”

几分钟前，教学楼的某个角落里。

“你儿子人呢？”梁夫人看了林叙楹一眼，“你来都来了，不去打个招呼？”

林叙楹摆摆手：“不去了，他读完我的信抬头看到我在面前这个打击太大了。”

梁夫人的表情看起来极其微妙且不解，林叙楹没有再往后过多解释。郑亦唯和她很像，在这种煽情场合都感觉尴尬且喜欢尽可能躲着点。

郑亦唯不知道说什么，然后在班外面打开了林叙楹写的信。他想过很多开头，“我爱你”“成年快乐”或者“高考加油”，却不想第一句就是一个“对不起”。

郑亦唯脸上的笑僵住了，他沉默地往后看了两句，进入眼帘的就是：

“在过去十八年里，我反复想过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的决定到底对不对。我的感情好像不能用你的生命买单。”

郑亦唯看着看着，捏着信纸，反复地揉着边角。林卿怜在旁边陪着他。他没说话，但是能看出来，这是郑亦唯心里有事的反应。

“我赌对了，你很像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你从小就是爱哭，容易受惊。我感觉你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并不开心。”

郑亦唯看着看着，就低下头眨了眨眼睛，有点像把泪意压下去。

“很抱歉，让你莫名其妙地多了几个弟弟，又没经过你的同意把郑子言接过来。你很难过吧。是我后知后觉了。”

郑亦唯沉默了。只能说是，林叙楹这个反应在他意料之外，但是情理之中。意外的是他没想到林叙楹会说的那么直白，情理之中的是，这确实是林叙楹会考虑的事情。林叙楹能说出这样的话，他不意外。

至于为什么能接受林卿怜，她说：

“我会因为你的诞生感到快乐，所以我也希望有人会因为认识你，因为与你相识相知，甚至相恋而快乐。

“这辈子求过的唯一一个愿望就是希望你一生平安，百岁无忧。”

郑亦唯突然想起来不知道是谁说，他的那个金锁是林叙楹从寺庙求回来的。她一直是唯物主义者，但是当时不知道在寺庙跪了多少次才把那个小金锁放回郑亦唯的摇篮。

郑亦唯看了很久，不知道看了几遍，之后回班之后，他把厚厚一沓的信认真地叠好，收回书包。然后回到班里之后还在改错题本的梁子珩一抬头就看见郑亦唯拿了一张新的稿纸。

梁子珩一脸茫然：“你妈没给你写？还是说你……”

“我给她写回信。”

梁子珩：……？

“你怎么那么认真？！”

“晚上帮我交给我妈。”

梁子珩嘴角抽了抽，长叹一口气，在郑亦唯目光中锤了锤自己的胸口，目光如炬：“看在你给我抄了十年作业的份上，兄弟一辈子，在所不辞。”

林卿怜已经收拾好了东西，站在班门外等着郑亦唯。

“林卿怜。”

林卿怜扭头，看着从小办公室走出来的余鹏程，应了一声：“老师。”

老余手里拿着一个被纸包得很结实的东西，很认真，很温柔地说：“你的姑姑，委托我把这个交给你。”

“这是什么？”林卿怜是真的愣住了。

余鹏程很礼貌地把那个东西交给他，轻轻点了点头。林卿怜整个人都懵了，以至于郑亦唯出门后不得已一边跟梁子珩说“这个给我妈”一边拦住一不留神差点创墙上的林卿怜，的额头。

“你怎么回事？”郑亦唯在他面前晃了晃手，有点匪夷所思，“我头一次见人往墙上撞。”

林卿怜把手里的东西给他看：“余主任说，这个是我姑姑给我的。”

跟着郑亦唯回到家后，林卿怜把东西拆开，里面是一个有点旧的本子。封面是墨绿色，带着一串温润柔和的英文：beloved。

扉页是他这辈子没见过的字体，蓝色水笔字张扬优雅，似行非行：给我未出世的宝贝。

蓝色笔的落款：曼儿。

接着底下是锋芒很重的一行黑色水笔：给林卿怜宝贝的成长日记。

底下落款：爸爸妈妈。

“曼儿”和“爸爸妈妈”映入眼帘，林卿怜连呼吸都不会了。他抱着本子沉默了很久，擦了擦眼睛，最后打开的时候手还是抖的。

汪曼儿的浪漫主义不止于舞蹈，从舞台到家庭，她很认真地记录着尚未出世的孩子给她的所有感受，满心期待着孩子的降生。

整整十个月，一天不曾缺席。

“2000年11月，好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

在这里，蓝色笔迹戛然而止，往下开始了黑色笔迹。

第一行就是八个字：“孩子出生，曼儿去世”。

林医生不是妇产科的，他最后一次去妇产科，接回了亡妻和刚出生就没了母亲的孩子。他和爱人给尚未出世的孩子起的所有名字承载了太多父母的爱，如果他没了母亲，自然就没了圆满。他给这个小生命重新起了一个名字。

“青山憔悴卿怜我，红粉飘零我忆卿。”

卿怜，林卿怜。

似乎是受了亡妻的委托，林湖医生很认真地记录下了林卿怜的所有成长细节。

从翻身到会爬，会走路，会说话。

往后的记录猝不及防地停在林卿怜即将四岁那年的夏天，是没有任何预兆的戛然而止。

医闹，失血过多，林卿怜自此父母双亡。

如果说从小对父母的记忆很少甚至没有，对于父爱母爱感受很少的林卿怜还可以略微麻痹一下自己；但是第一次这么直观地感觉到来自父母的爱，他只会后知后觉地感觉深深的难过和委屈，他怎么可能受得住。

郑亦唯本来自持冷静，但是或许受了点林叙楹的影响，他还是不受控制地想，如果林卿怜父母在的话，林卿怜被欺负了是不是会有爸爸妈妈保护着，不用等他一片一片地把碎掉的林卿怜捡起来。林卿怜已经猫在他身上哭得昏天黑地，好不容易爬起来缓口气，郑亦唯终于想到了怎么说：“哭吧，没事。”

林卿怜：……

郑亦唯特别认真：“我不嘲笑你。”

“你本来就不该嘲笑我，”林卿怜还带着哭腔，认真地跟郑亦唯讲道理，“你应该安慰我。”

郑亦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立马补过：“我会代替叔叔阿姨爱你。”

林卿怜闷闷地应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那我什么时候能改口？”

“什么？”

郑亦唯脑回路跳跃太快：“我什么时候能改口叫爸妈？”

林卿怜推开他的脑袋：“对我好点再说。”

郑亦唯点点头，一脸严肃：“啥时候去看看咱爸妈。”

林卿怜勉强笑了笑：“好。”

郑亦唯的声音很淡：“我都不知道我爸会不会喜欢我……”

这一直是郑亦唯的一个心结。

林卿怜不知道怎么说：“可是……你至少……你妈妈爱你……”

郑亦唯下意识地想说“得了吧，我家又不止我一个”，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变成了：“也是。”

另一边，林叙楹刚刚回到家，她回来一趟手里多了个信封，是梁子珩塞的。

那孩子刚刚站在她面前一脸认真：“阿姨，亦唯说他放假回来，这个……托我交给您。”

这是什么？林叙楹来到书房，在窗前茫然地打开。

“妈，谢谢你，愿意把我带到世界上。”

林叙楹恍惚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郑亦唯的字。她的第一反应是，不像她。她的字一直是很标准的正楷，但是他的字很草，有点偏向行楷。很奇怪。但是她没记错的话，应该是随了那个他这辈子不曾谋面的父亲。

她又看了一遍那行字，心中充满了酸涩。郑亦唯总是心软，容易原谅，所以他这样说……即使这世界不那么美好吗。

她心里酸涩，眼眶微红，直到模模糊糊地在泪光中把视线移到最下面，她终于抑制不住地捂住了嘴，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滑落。

“亲生父亲什么样子，我没见过，原谅我不予置评，我只知道你是我妈妈我很开心。

“真的很幸运当你的孩子。”

底下两个小小的字：“爱你”，后面还有红色水笔画一个造型很特别的小爱心。那是郑亦唯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给她写小纸条讨好她的时候，用的拙劣的小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