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隐约传来少女低声的啜泣。这股哭声吵醒了疲惫不堪的顾知北,沉重得像灌了铅一般的眼皮只勉强睁开一条细缝。
漆黑的夜空中挂着一轮温柔的月亮。皓皓月盘像是那位熟悉的少女的脸庞。泪水从脸庞滑落,像是小型流星雨划过乌压压的天际。
“不要哭了,江栩然。”顾知北嘴唇微动,发出的声音近乎没有。
模糊的视线中,那个熟悉的身影逐渐从高空落下,稳稳站在她身侧。
“你在发烧,顾知北。而且已经烧了几天几夜了。”少女声线温柔,却露出些许狡黠的笑,伸手轻摸顾知北的额头,“这次我想把你永远留在这里,那样我们就不会再分离了。”
“那你不要哭了,因为我会在你身边。”顾知北对着眼前模糊的白色身影喃喃,依旧没有发出丝毫声音。额头那股热得发烫的感觉让她又开始昏昏欲睡。
少女摇头,“不是我在哭,是外面那群人在哭……如果说得准确一点,是她在哭。”
少女不知道顾知北有没有听见自己说的话,但她看见对方努力抬起手似乎是想跟自己拥抱。于是她主动拥了上去将那个冰冷的身体抱在自己同样冰冷的怀抱里。
“对不起。”顾知北终于发出声音,却十分嘶哑。
“……”少女并没有接上那句通常的回答,只是保持着沉默。
“这次我不会离开你了。”顾知北喑哑的声音逐渐有力起来,就像她抱住少女身体的双手。
突然意识到不对劲的少女挣扎着想离开她的怀抱,但却被对方更紧地抱住不松手。
“我们和解吧。”顾知北努力眨了眨眼睛让自己清醒一些,“十五岁的我。”
话音刚落,她很明显地感受到怀里那位少女僵滞住然后放弃了挣扎。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少女诧异地问她。
顾知北松开手,将她微微推开到她们能够面对面的距离上,微微一笑,“从一开始就一直都知道,因为我从来都没有亲眼见过江栩然所遭受的痛苦,反而一直在逃避。所以我怎么会如此清晰地梦见那些至暗的场面,梦见她十六岁的模样,而且还一直保持在十六岁。”
眼前那位十六岁的江栩然在眨眼的瞬间变成了十五岁的顾知北。那是她被爷爷打得遍体鳞伤然后关进小黑屋后的样子,原本应该明亮得像星星一样的眼眸那时候像是布满灰尘的夜明珠。
“顾知北你就是个废物!从小就被所有人骗得团团转!他们说的爱你都是假的!其实你跟他们养的宠物有什么区别……”忽然泪眼婆娑的少女破口大骂,还没有骂完又被顾知北紧紧抱住。
“没关系,我们不需要那些爱,一样能活得好好的,因为我现在已经足够爱我自己。”顾知北安慰她,“你看,虽然很难但是我也一直走到了今天啊,所以你也不能再困在原地了。我们都应该向前看。”
“……向前看?”失去伪装的少女像是委屈的小狗。
顾知北摸摸她的头,温暖笑着回答她:“嗯,你要成为我那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而不是拘于那些应该被放下的过去。”
“未来……”少女灰暗的眼眸慢慢升起缤纷的颜色。那是对未来的憧憬。
“嗯,去未来。”顾知北朝她伸出手,“我们一起走下去。”
“……”犹豫了很久,那位遍体鳞伤的女孩伸出那只掌心血肉模糊的手轻轻抓住顾知北的手。
其实,顾知北不知道的是,这位藏在伪装下的女孩同样等了很久。漫长等待中,无数个日日夜夜,她们在梦中相依为命,依靠着那段放不下的过去催生出的反叛感一直坚持着走到现在。
“准备好回去了吗?”少女问顾知北。
“嗯,因为有人在等着我们。”顾知北点头。
少女凑身贴上顾知北滚烫的额头。顾知北闭上眼睛,只感觉到额头那股快要烧得发烫的灼热感慢慢降低下去。由深眠进入浅眠后,她好像听见有人在不停呼唤她的名字,但那个人的声音非常陌生。
“顾知北、顾知北……”
她将沉重的眼皮勉强睁开一条缝隙,从中透出手术台刺眼的探照灯光。
那位不停呼唤她的女护士转身对旁边的医生说:“裴医生,病人有意识了!各项检测的指标也持续保持在合理的范围内……”
“赶紧测测烧退了吗?再这么烧下去脑膜炎跑不了……”那位裴医生语气幽默。尽管面部遮挡得只剩下一双眼睛,但他是笑眼眯眯地看着逐渐清醒的顾知北。
顾知北没有那么多力气继续听这群急救人员的谈话,微阖眼睛又浅浅睡了一觉。
再次醒来的时候,顾知北首先看见的是单人病房的白色天花板。浅绿色的氧气罩扣在她的口鼻上,隔绝开外面空气的同时为她源源不断地输送充足的氧气。阳光从只拉上一半窗帘的窗户玻璃中透进安静的病房内,在她病床旁那个橘红皮沙发面前的原木色茶几上有一束白色的康乃馨,错落有致地插在蓝色的瓷花瓶里。
“你醒了,顾知北。”站在床尾的那位中年男医生面带微笑地盯着她。
虽然他看起来跟自己父亲差不多的年纪,但在顾知北的审美中不失为一位风度翩翩的帅大叔。
顾知北很想说话,但是对于现在的她而言发音似乎是有点困难的事情。因为她的身体感觉完全用不上力气。
“不用着急问话,再好好休息一会吧。像你这样失血过多还连着几天发高烧的病人,能这么快在退烧后醒过来已经是很令人惊讶的奇迹了。”中年男医生走到床头边检查记录检测仪器的各项指标,同时继续说,“对了,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裴彦君,是你的主治医生。”
顾知北只能用无神的眼睛呆呆盯着他,然后缓缓眨眼表示自己知道了。
裴彦君一边在手中的病历本上刷刷写着,一边继续跟她聊天:“你知道今天正好正月初四么?如果你情况稳定的话,估计最快再观察个半个月就能回家休养了,幸运的话说不定还能赶上元宵节。对了,你喜欢吃汤圆吗?我个人是比较喜欢吃黑芝麻馅的,但最近超市的速冻汤圆奇奇怪怪的口味太多了……”
对方喋喋不休的讲话让顾知北听得昏昏欲睡,不一会就又闭上眼睛酣睡起来。这个时候,裴彦君轻叹气看了眼手表,然后合上病历本挂回床尾的挂钩上,放轻脚步慢慢离开了这间单人病房。
他刚关上身后那扇病房的门,围在门外的家属们就焦急地围了上来。
“已经没事了,昨天晚上退了烧之后今天也一直没有再复发过。从各项检测指标来看目前病情已经很稳定了。她刚刚也醒了一会,但是还没有太多力气说话,很快就睡着了。我建议你们下午晚点再过来看她,那时候她的精神状况应该会好很多,如果不放心的话还是跟之前一样留个人在这边看着。”裴彦君说完礼貌地离开人堆中心。
在礼貌回应家属们的感谢时,裴彦君忽然看见走廊远处的拐角有个人透出半个身体在往这边看。那是一位极富书卷气的年轻女子,从穿着打扮看应该是一位名门小姐。她的双手共同提着一个长方形竖礼盒垂在身前。
裴彦君径直朝年轻女子走过去,对方也并没有任何闪躲的动作,似乎也是在等着他过来。
“你是顾知北的主治医生?”年轻女子问裴彦君。
“嗯。小姐你是……”裴彦君话还没问完就被对方打断了。
年轻女子递给他那个长方形竖礼盒,“麻烦把这个东西交给顾知北,并转告她江栩然在洛陵出事了而这个是解救她的筹码。”
“筹码?”裴彦君不解地盯着那个礼盒,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接下来,同时追问,“你为什么不亲自交给她?”
“我有我的苦衷。”年轻女子回答。
“那方便告诉她你的名字吗?”裴彦君好奇地看着她。
年轻女子点头,但同时往下拉了拉大渔夫帽的帽檐,“可以,烦请转告她送礼的人名叫乔淼。”刚低声说完这句话,乔淼警惕地盯了一下四周然后匆忙转身离开。
裴彦君没来得及拦住乔淼继续深入追问。但凭借着出奇灵敏的嗅觉,他莫名闻到手中的礼盒冒出一股很不一般的酒香,像是搀杂着某种化学物质。稍微犹豫了一会,他还是决定先带着这个东西去附近医科大的实验室找熟人检测一下。
而与此同时的病房中,顾知北在大哥顾钧的陪伴下继续陷入深深的睡梦中。但刚在生死存亡之际与心魔和解的她又做了一场噩梦。这次她梦见自己被捅刺那时候的场景。在梦中,作为旁观者的她视线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好像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那人镜片反射的光芒让她看不清对方大半张脸,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好像是在轻笑的样子。那种笑,她好像曾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甚至伸出拳头打在那附近过。
方泽、方泽……
顾知北摇头否定自己脑子里这个答案。因为不可一世的方泽绝对不会露出那样卑鄙者的笑容。
那会是谁呢……
正在梦里陷入沉思的顾知北忽然感觉到一阵摇晃感。紧接着梦中世界在急剧崩塌,现实随着从天而降的白光射入她的眼中。
“北北你怎么了?别吓妈妈……”萧如沐一脸紧张地盯着顾知北。
“我没事,只是做了个梦。”顾知北的声音依旧很虚弱,但她发现自己已经被摘掉了氧气罩。
“梦到方泽?他是谁?”萧如沐疑惑。
“无关紧要的人。”顾知北惨白的脸上露出浅笑,试图安慰萧如沐草木皆兵的紧张心情。
“要不要喝点水?医生说你可以进食了,只是限制吃一些流食,你现在饿吗?”萧如沐轻轻摸顾知北的头。
“不饿,但嘴巴干。”顾知北回答。
刚巧这个时候裴彦君敲门进来查房,还带着一个医院装片子用的大塑料袋。
“麻烦裴医生多呆一会帮我看着北北,我去楼下买点水回来给她烧点热水喝。”萧如沐对裴彦君说。得到对方点头允诺后,她又俯身叮嘱顾知北后才转身离开,出门的时候顺手带上病房的门。
充足睡眠后清醒了许多的顾知北看清了裴彦君的脸,“好奇怪,医生我觉得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裴彦君走近她病床边坐下,笑着点头说:“嗯,天才的记忆力果然都是过目不忘的么。虽然如此,但我还是好心提醒一下吧,在你回国的飞机上。”
顾知北顿时恍然,“你是那个递给我一瓶水的医生。”
“嗯,没错。”裴彦君说着照常检查了一下她的各项指标,确认无碍后才把手里的那个塑料袋子放到她病床摇起的桌板上。接着他又到床尾把顾知北摇起来靠坐着。
“这是什么?”顾知北隐约闻见一股酒香,像是某种香槟的气息,“我酒精过敏。”
裴彦君轻笑,“这可不能喝,里面有种会导致人意识颠倒、脾气暴躁的化学物质。这是一位名叫乔淼的人让我带给你的筹码。”
“筹码?”顾知北不解。
裴彦君很认真地点头,“对,除了装在小玻璃瓶里的香槟酒,还有一个细高脚杯。而且我请懂鉴识的熟人朋友检测了一下,杯子上有两个不同人的指纹。但具体是什么人的指纹,我想得交给警方判断。”
“出什么事了吗?”虽然身体虚弱,但顾知北的头脑依旧很灵活敏锐。
裴彦君也很坦诚:“乔淼说江栩然出事了,我也打电话问过在洛陵市公安局工作的熟人,他帮我打听了一下说确实有一桩发生在新建别墅区聚会的伤害案,但是事件的双方暂时把事情压下去了。事件中受伤的是一位年轻的男性,先是头部撞到桌边有些轻微脑震荡,后来又被舞伴拿餐刀扎中腹部。所幸舞伴力气小伤口不深而且没有伤及要害。”
顾知北听完他的话沉默了很长时间才缓缓开口:“那位持刀伤害的舞伴是江栩然?”
“嗯。”裴彦君点头,同时揭晓那位受伤男性的名字,“被她刺伤的是温衡。”
“温衡?”顾知北想起自己上次在滑雪场打温衡的事情,顿时也明白了乔淼把名为“筹码”的东西给她的意思。不过顾知北觉得乔淼肯定还知道更多的事情,尤其是那些在她视线之外或者是视野盲区的事情。
这么想着,顾知北朝裴彦君伸出手,“能借你手机一用吗?”
“请便。”裴彦君大方地将手机解锁后递给她。
顾知北用手机拨通她记忆中乔淼的手机号码。几声响铃之后,乔淼接通了电话。
“喂?”电话那头的乔淼压低了声音,像是在某个不能大声喧哗的场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