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半日。
在几乎单调的重复之中,一处路标突兀伫立于羊肠小道中央。
路标呈现一种近乎破败的灰,歪歪扭扭蚀刻着“露湖”二字。风化与虫害将这路与胡二字几乎凿穿,只留下一点木屑勾连着空洞中间,成了针织一样的网。
冷雨泠将目光聚焦在那网之间,透过小小的孔眼将露湖的轮廓勾勒又勾勒。
这路标正对着冷雨泠的面庞,上方是一个斑驳的红色箭头,朝前指着小道延伸的方向。她停下步子朝上望去。
“师姐是觉着,这路标长的位置好生诡异?”
她听见禾归的脚步在她一步之外停下,距离有些近,她甚至能听到对方绵长吐纳在轻微地扰动一方之炁。
“方才确是。”冷雨泠答道,顺着他的问题,她忽然打了个寒颤。
“此前……此处应当没有路。”
这是被人实实在在走出来的一条路。
“朝圣。”禾归这么冷不丁一句话。
她一瞬间似乎瞧见无数人匍匐前行于这条道路,像是涌动的河。
鸡皮疙瘩细细密密爆满每一寸肌肤,她回头注视一刹,握了握拳,阔步朝前走去。
这条小路几乎笔直延伸向前,但见眼前地界的形态成倍扩大开来,二人只花三炷香的时间便将露湖的入口看了个七七八八。
在远方时,因着地势的差距能将露湖中的湖直收眼底,但离得近时眼前却只剩下树。高低整齐划一的树不分彼此地在林中并肩。黑压压一片。此时分明是白天,却让人喘不过气来,仿佛瞧上一眼便会被黏住,而目光有如实质,慢慢将你拖进其领地之内。
这树林更像是猎手。
“师姐。”禾归逼音成线,“此处气息不详。”
冷雨泠并未回眸,她将无形虚握于左手,箭矢已然悬浮其上。“此处是唯一的入口,师弟多加小心。”
脑海中回荡着这句话,禾归却是不合时宜地怔愣一瞬——这是她第一次称自己师弟。
好在他立马回过神来,习惯性使劲闭了下眼,好像可以遮挡住某些无所适从的视线。在眼前人欲再次无声迈步向前时,他叫住她:“师姐,前路未卜。”
他轻不可闻地泄下一口气,“禾归……僭越了。我想为师姐烙下一处心经印记,无论师姐前往何处,这印记都能助我找到师姐。”
冷雨泠警戒的手却是实实在在将无形握住。
“禾归。”她直白道出自己心中所想,“你我之间虽有同门之实,却无同门之谊。虽说我并未以怨报怨,但你应当清楚——在此之前你我本有过节。”
这话在禾归心里转了九曲十八弯,他将言下之意咽了个七七八八,觉得喉咙有些干涩。禾归啊禾归,你最擅长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师姐……你要如何才能相信我。”
冷雨泠只是摇摇头。
“我无法伤害师姐。”他破罐子破摔一般地说道。白发虽仍是顺畅垂落,但此刻就连冷雨泠这般不通七情之人也能在心里将这话认定为真,原因自是这人不稳的道心。
但也不知怎的,伴着这话,她视线愈发冷下来,执箭的手更是已经将这弓又开了些。是真又如何。她信这话为真,但眼下分明时间紧迫,这人却能在此一再为此事豁出去如此地步,其中居心为何,冷雨泠猜不到也不愿去猜。
禾归却像是疯魔一般更往前一步,明明瞳仁一片灰白,但冷雨泠感受到了实质般的视线。
她眼中的身影一下子放大。
分明是朝着死穴而来的一击,冷雨泠确并未感受到危险,故而闪避的身形慢了些许。但绷紧的肌肉之上却并未传来疼痛,那一击连带着罡风分明已经近在咫尺,却是以一种不可能的角度拐了个弯,莫名落空在三尺之外的地面,带着反弹回去的扭曲冲劲将眼前人的面色也连带着拧巴几分。
“师姐,我并未骗你。”他又向前一步,像是将自己的真诚又靠近一分。
冷雨泠迅速过了一遍回忆,自己的确从未与其交手,她将此事的解决排在了露湖危机的后一位。
禾归将《归处》心经运转,手心处逐渐显示出一道散发银光的符文,奇怪的是这符文的样式——一眼看去是自己熟悉的文字,细看却怎的都不能认得。
“我也不知为何。”小小的符文从他掌心飘飘然飞出,将他的脸色带着又白了些许,“师姐应当疑心我的动机。但我与师姐一样,都关心这‘不可伤’一事,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也正是这么个发现让我陷害师姐。”他没有等待冷雨泠的回答,而是继续说道,“我并非为自己辩解,师姐若是说我疯,我认。”
“但这铭文乃是为了给师姐的性命作保,师姐可以放心,我的本命魂火有一缕于此,经此一役师姐将其剥离即可。”
这人虽说字字恳切之至,但冷雨泠却总觉得这话有些逻辑不通,但一时半会确是没能想清楚其间关窍。撇了一眼欲暗的天色,冷雨泠没有选择多做纠缠,用左手将这符文召于掌中,而后抬腿就走,刹那间没入林中。
如果她稍微慢些转身,可能便会察觉到禾归鬓角的冷汗与血色褪尽的面庞。毕竟是剥离本命魂火,相当于生生将元神撕下一小条来,比起剜肉剖心之痛而言更甚百倍。
除了来找她的缘由之外,他所知晓的真相已经说了个七七八八。
夕阳斜斜打过来,他的神情模糊,长长的影子却在下一瞬便一口被这林间吞吃殆尽。
……
“少主,您已练三个时辰有余了,歇一会可好?”一个身着驼黄粗布短打的男子擦了擦汗,搂了搂快要滑下去的佩剑后扶着身旁的木柱子在阴凉下微微喘了会儿气,“待会主母看见,可又该说道您不爱惜身体了。”
顺着他的声音朝前看去,阳光倾泻在一方院落中央,将剑光映衬成另一轮明日。
那练剑的女子并未搭理他,而是认认真真将这一套剑法练完后才将手中剑入鞘,她用缠绕在小臂上的绑带擦了擦有些糊眼睛的汗水,将自己发着抖的手用力握了握后才道:“无碍。母亲若是说起,我便说是我要求的。”
这院落朝阳,每日午时之前的太阳最是清亮。女子寻了个石凳稍作歇息,便给那男子一个眼神:“阿川。”
“欸,来了来了。”
阿川始终落后女子半步,二人穿过长廊后来到主厅。
“母亲。”
“主母。”
顺着二人声线瞧去,落座于首位的是一名看不出年纪的女子,面容乍一看去温和,却带着久居上位的肃杀之气。
她略一颔首:“坐罢。”
阿川在女子落座之后抱剑立于其左后方。
“你大姐马上就来,今日——”
主母的话被跨过门槛的步子声打断。
“母亲。”
那人身后负一柄漆黑重剑,抱拳行礼却行云流水,毫无滞涩。
“既你姊妹都到了,我便舍去寒暄。”
主母朝着右边递去一个眼神:“将人带上来罢。”
伴随着有些沉闷的脚步声,主母脸色沉了下去:“昨日府上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
一脚踏入这林间,便是天旋地转。空间扰动带来的眩晕感几乎让冷雨泠无法撑起自己的身体,但先天对于幻象的敏锐感知又不容置喙地将浩瀚信息一股脑灌进她神府之中。
想来应当是无形作为灵体更先一步察觉到威胁后将她神府之中的禁制解除,这才让这些信息肆无忌惮地霸占地盘。
冷雨泠一只手撑着地,另一只手在下颌处,她头疼得说不出话,眩晕感更是让她的瞳仁不自主转着圈,胃也翻江倒海,这是她头一遭感受到未辟谷的坏处。
待这精神与□□的双重折磨结束之后,冷雨泠终是将神府的信息消化了大概。
一眼望去,此处是实实在在的露湖,但却和两仪阁有异曲同工之处,地方确实是那个地方,但人……已经并非原本的人。
与青阳镇的无人不同,至少表面上看此处百姓们熙熙攘攘,土地是久日未雨的坚实感,环视一遭,米面粮油药的铺子一应俱全。但冷雨泠的眼中并非这表面之景,在整合了空间变换之中的信息后,她神府之中的景象却悚然——一街游魂枯骨。
在六道之中,人之一道的魂魄应当归位于肉身,在寿数将近之后魂灵则是脱离肉身清算因果。
而显然此时情况并非此二种——只见每个魂魄被一根缠绕瘴气的条状物缠得死紧,而这条状物是从魂魄之下的枯骨之中攀生而起,而枯骨比起魂魄更像是根所系之地。
根?冷雨泠忽地想到两仪师叔的亡妻——阿槐。
她还记得其本体是一棵槐树。向那条状物定睛看去,破除瘴气影响后条状物的内里果真是木质纹理。
这街上的行走的与其说是“人”,更像是被囚禁于此的魂魄。于停云修行这么些年,她对除了青阳镇之外的一切了解几乎都源自赵老的讲义,但哪怕如此,了解之事亦是师父那一辈的往事。
在神府之中检索记忆片刻之后,冷雨泠突然陷入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无知。
而此时此刻,她像一个把宇宙中心从自己身上挪开来的孩子一般,只能注意到那个中心点本身,从前是,现在仍然是。
她对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更加陌生了。
露湖也好,青阳镇也好,这停云岛上的万千生灵,她所知不能说少,而是几近于无。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冷雨泠有一种强烈的,想要了解这个世界的冲动。
而就在这么片刻之间,饶是心中百转千回,她亦是猛地回过神来——城镇落针可闻,而那枯骨之上镶嵌着的一双双眼珠子正齐齐死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