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湖之上杳无人烟。
但比起孤城更为令人悚然的是——这城池看不见活人,亦寻不着死人。
一座无人的城,甚至无可觅一座坟。
鱼知三人只花了半日时间便走过了这座城,因着建筑颓圮得摇摇欲坠,她不自觉带着身后二人加快了脚步。
探寻一遭无果后,鱼知在城的尽头停下来。
这座城分明没有异动之气,寂静得如同死了一般,连一丝底噪都感受不到。
城中一条街贯穿东西,走过宽阔的官道之后路面渐渐收拢,依稀可见岔路的路标之上为这条街留下的名字——永宁街。
倒是与此刻确乎相称了起来。
她将气息放得极轻。
“勿动。”
羊角辫和言川脑海之中传来鱼知有些冷峻的声音,二人相视一眼,霎时间将脚步顿住,言川的右脚迈了一半,在空中以极其缓慢的速度缓缓落地,生怕扰动一点沙尘。
“师姐……此处有何异样?”言川的声音也沉了下去,“师姐,我感受到了。”
“有人在看着我们。”伴随着这句话,言川的呼吸放得更轻。
“不一定是人。”羊角辫补充道。
像是知道这三人已然知晓一般,空气霎时间变得凝滞更甚。
“不只视线。”鱼知身后重剑静默荡漾开一圈剑气涟漪,“此处乃一异界,我也不知何处为入口。或许是我三人在城口感慨之时,便已不慎身入此界。”
她不知背对背的另两人如何去想此事,但在剑气碰壁一处之时,她便稍稍将提起的心落下,此刻倒是多了些考校的意思,便未注意自己的措辞,直言道:“长风,若你遇见此等局面,当如何破之?”
比起羊角辫的沉默,言川倒是先将神识集中到对方身上,足足半息时间,羊角辫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回答道:“师姐,我……会选择静待局势。”
“凡是需要对我不利之事,必然有其目的。对方的目的便是对方的弱点,攻其弱点,便可寻找破绽。”
“很好。言川,你呢?”
“师姐,我会主动出手。无论对方筹谋为何,占有先机可提高我的胜算。”
实是相去甚远,但某种情况下,一动一静也恰好互补。
鱼知虽是剑修,但随离虚所修行的心法却是与言川相称更多,她并未再多说些什么,只是给言川下达指令:“跟好我。长风提防身后。”
“是。”
几乎就在三人动作的一瞬间,周遭的雾气变得浓厚更甚。近乎乳白的气氛之中,只可感受到身边人逐渐稀薄的气息。
不对,是陷阱!
师姐的状态也不对劲——在羊角辫想通对方目的之时,三人已然被这雾渗透到阵型罅隙之中,而这雾以不可转圜之势吞没众人的躯体。
……
白玉楼阁与此间风水融合为一体,像是山的眼白。
它看上去本就该在此处,温温润润,和和柔柔。
冷雨泠一时间呆住了。这一方景象让她不敢前去打扰分毫。
待她回过神来之时,却是真切地不敢迈步向前。
在这片土地的前方——她瞧见了另一个“自己”。
那人容貌与自己分毫不差,但冷雨泠有一种怪异的割裂感。那人绝不是自己,更像是自己无法去触碰的第二个人生。
是梦?她觉得更像是记忆。
“冷雨泠,你可感受到心腑之间那股异常能量的躁动?”
经由无形这么一敲打,时间忽然流动起来,她才后之后觉自己心口被这能量撞得生疼。
不过适当的疼痛让她清醒过来,这能量似乎是想要朝着白玉楼阁飞掠而去。
好在无形仍然将它镇压于此。它挣扎片刻后,便不动了。
此刻既不像是在两仪阁内魂归两仪之时的视角,亦不像是无形化形为自己的观感,而是直白地与自己错位相见,实在太像了,但是又从细微之处透露着不同。
如何去形容这种感觉?
或许是镜子里的自己突然朝自己伸出手。
那人动了,有些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走到白玉楼阁外。霎时间,白玉之上扬起粼粼波光,银带一般的纹路扩散开去,让她于此停下脚步。
“师父。”
听见这声音,冷雨泠下意识将双唇闭得更紧。
但是从白玉楼阁之中走出的人却也并非青尘。或者说,并非她印象中的青尘。
黑衣黑发黑眸,但是皮肤却白而薄,似乎可以看见面庞之下的血管,眉心一点朱砂,瞧着有些过分脆弱,又带着些正道中人不常见的潋滟。
在她的记忆之中,青尘从来都是一身白袍,也没有那点近乎妖冶的痣。
神态像是和掌门换了位置一般。
“事出突然,将你唤至此处,实是有一事相告。”那青尘模样的人开口。
语气倒是一般无二。
“师父请讲。”她看见对方抱拳行礼,低下的头却没有要抬起的迹象。
“我……第一次收徒,若不是掌门师兄说起,可能我会让你直接在这居室之中住下。不过既不合规矩便罢,徒儿现自选一处地方,为师为你建一处洞府。”
“……那便选此处罢。”
他并未带她去上万里的高空,而是直接将这山河拓印下来,山河勾勒出一卷又一卷不同的地貌,将小小一个山峰描绘得宏伟壮阔,真真屹立在自己眼前。
还是一样的地方。
冷雨泠只觉得分外怪异,如此一致的选择。
在此时此刻,若是她不存在,这场面是行云流水。
怎么就多了一个自己呢?
在那人不久的将来,也会这么充作一回局外人么?
还是说仅仅是她?她无法证明。
但是没有如果,就像她哪怕心觉怪异也第一眼便知晓她与她不一样一般,哪怕仅仅是时间的差距,哪怕二人做出的是一样的选择,又哪怕在此之前两人拥有同样的记忆,仍是不同的,在冷雨泠与她单方面相见的这一刻,便不同了。
景象慢慢模糊,眼前如是琉璃蒙雾。
但在彻底看不真切之前,冷雨泠感受到了一道目光。
那人与她对视——透过迷蒙,直达她的眼底。
如此锐利直白,甚至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狂热。
是青尘。
……
禾归觉得这觉没法睡了。
虽然他看不见,但对修行中人而言,这神识的感知力却是万万不可亦不敢收回,以至于在他脑海之中,是冷雨泠清晰的成像——她几乎扭成了麻绳。
他几乎已经要不记得当时自己为何要随着言川作妖。虽说后来二人也再没联系过。
五年,仅仅是五年就足以让一件刻骨铭心的事在他心中化作过眼云烟,凡人一生不过几十载,再过十年之后,自己还会记得么?
他现在突然觉得自己遗忘了太多。
不过也无关痛痒。
该记得的他都会记得,他对自己的记忆有一种盲目的信任,哪怕记忆会篡改欺骗自己也一样,该记得的,他都会记得。
他真正跟来的理由和谁也没说,师父应当猜到几分,但其中原委他紧紧捏在神府之中——他发现自己无法伤害冷雨泠。
这并不是心理作用的伤害不了,而是他身上那处铭文阻碍他去伤害。原本只是在第一次演武比试之时他的扇子朝向冷雨泠偏了一偏,却在将要误伤误伤之时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斜着撇了过去。
好在当时无人发现。
他还记得,自己是要找冷雨泠的。
但架不住好奇,他又去尝试了别的方法,虽然这法子可能很烂——也就是跟着言川添油加醋地陷害她。
这种不亲自直接在她身上动手的方法可以奏效吗?
答案是可以。但好在虽然代价沉重,却也只用承受一次便好。
不过他还去试了第二次,在冷雨泠闭关之时。他每年照例来拜见一次,但在第四年之时,他冒着被青尘发现的风险释放出一道法力,同时运转《归处》心经遁入自己洞府之中。
也不知他是没有发现,还是自有办法。
然后被自己拐着弯跟过来的法力砸到手心。
铭文附加着自身法力的攻击力,让他手心被烧灼成一片黑炭。不过奇怪的是,在他恢复好之后,手中央的铭文却仍在,像是指纹一般挥之不去。
于是他决定一直跟随这个自己生命之中的异类,直到探寻完整为止。
哪怕他隐约知道此事没有尽头可言。
他还是忍不住站起来探出身去,却在此时与冷雨泠看了个对眼。
“没事吧?”
“……没事。”冷雨泠刚张口说话,却发现嗓子已经嘶哑得厉害,前两个字竟是失声了。
说来也巧,就在她睁眼的一瞬间,心间的痛楚一下子消得一干二净。
但目光未曾间断,仍有一道落于她身。
这次是禾归。
她干咳两声,默默运转起须臾心经,待喉间干涩退下后才开口:“我们现在便出发罢。”
“嗯……你的面色并不好。”禾归望向黯淡下去的星辰,“或许,你需要再休息一个时辰。”
“天亮出发刚好无碍视线。”
冷雨泠虽不知道他目盲之后是如何感受,但想来这话无论当做借口还是真情实感都有些夸张蹩脚。
也罢,太迟了恐事生变,即使早些时候去也不一定代表着安全。
“好。”便不拆穿他。
冷雨泠闭上眼眸,没有去管禾归的动向,让须臾心经带着奇经八脉缓缓吸收天地灵炁,直至东方既白。
此时硕大的红日从东方带来今日的第一缕晨光,带着一点点温暖与一点点明媚,将冷雨泠的面庞充盈起新日的血色与生机。
该出发了。
她睁开眼,带着自己无从察觉的坚毅,带着初合质大圆满的气息,将这力量化作波纹扩散开去。
“走罢,师姐。”
禾归龙眼一样的眸子向下低低垂着,让睫羽恰巧挡住那一分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