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门的云散了又聚。
这五年来,门内的进度就像是停滞了一般,没有新弟子来,亦没有留下的老弟子走。所有停云中人皆是默默修行,未进入内门的外门弟子已然独自下山去,父母健在的陪陪家人,无家可归的自己寻一处地方建上居室。
这些弟子都可算是已然一只脚踏入修真之门,哪怕找块地开垦种植,也能凭借过人的体能来过上劳动致富的日子。
不过在离去之前,许老与姜长老亦会对每个离去的弟子身上打上烙印。在凡俗之地炁不流转,故而下山去的弟子几乎无法修行,二人便分别设下不同年限的禁制,在弟子们如今骨龄进境所能到达的寿命极限之下限制其针对弱小的攻击术数。
待弟子们一个个还乡后,外门便彻底空落了下来。
内门亦差不太多,除禾归受罚一年,言川与杨长风二人受罚五年以外,各内门弟子几乎是闭关的闭关,不闭关的亦然闭关。
不说停云岛,光说这停云门,弟子们是彻彻底底地停在一处寂静状态。
但静极生动。
“……你,破境了?”
随着暗室时间禁制泯灭的轻响,一年禁闭时日已到。离虚在一个时辰前便来到禁制之外守候,这处罚他自是清楚极重,他来到此处亦是为了防止弟子疯魔,自停云成立以来——只有两人走进过这道门,一个是禾归,一个是他师弟。
离虚刚要往下深想其中关窍,便感受到澎湃的内力朝外涌出,将他撞了个满脸。
他没忍住将此话脱口而出,这已然是初合质的内力进境了。
顺着这阵声波朝里瞧,只见那人白发黑衣,盘膝打坐于蒲团之上,如雪落山峦。
一柄从中开裂的黑扇无声悬浮于他身前,扇中断裂处亦然可见藕断丝连的内力线条,将这左右两瓣扇子缝制在一起,而正中一个“禾”字则被内力线条戳出了细密规整的针眼。
感受到久违的天光与隔世般的话语,禾归眼睫颤了一下。
他好似不敢睁开眼,好似害怕光刺痛双眼,亦好似担心双眼刺痛光。
但那双眼眸还是睁开了,锐利澄明,如湖面冰镜。
离虚被这眼眸一瞧,却是不自然地顿住一瞬。并非因为这眼眸多么惊心动魄,而是他一眼便看出来——这眼眸是不能视物了。
禾归张了张口,怎知长久未曾言语如今已然失了声,他为自己喉中以内力润了一润,答道:“……回禀掌门,弟子已然破境。”
“一年时日已到,你能于这禁闭之室内破境实属不易。”离虚在三步之外停下脚步,“但我还需问你一句,禾归。你可知错?”他语气沉了下来。
“回禀掌门,弟子知错了。”一句铿锵有力的答复。
“可敢发誓?”
禾归不躲不闪直视着离虚,他眼也不眨,用力点了点头。
根骨清正,能屈能伸,知错能改,是个好苗子,若是加以匡扶,必能走上大道。
“那好!你随我立下誓言,若誓成——你便是我离虚的二弟子。”
眼盲,心则不易盲。当然除此之外,他也存有一定的私心——他总给自己一种熟悉的气质感受。
禾归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要站起,但又被离虚以内力按下。
他心如擂鼓,几乎拼尽全力才按捺住自己的声线不至破音:
“我以道心立誓。”
“弟子禾归,此生此世……”
不叛,不弃,不离,不堕。
……
冷雨泠只花了半盏茶的时间便彻底安顿下来。
窗外山瀑幽林,居室坐北朝南,本是一幅适合品茗抚琴的雅居,但她显然不是那个有雅致的人。
她还记得如今该称作两仪师叔的那抹残魂给自己留下的委托。她还记得去往叶籽树屋的路。
于是她便去了,只两炷香的时间,她便孤身出现在了叶籽房门处。
盘根错节的大树歪歪扭扭地向上生长着,带着些苍莽的原始力量,一处较高的树枝分叉上靠着一个有些单薄的身影。
那人发丝有些凌乱,感受到冷雨泠的视线后有些缓慢地回头。
“……冷雨泠?你怎么来这儿了。”
“我来将两仪师叔所托之物交于你。”
那人霎时间便来到她面前,是冷雨泠未曾见过的慌乱神色:“师父……师父他要予我何物?”
她将泛着乳白光晕的停云整史以内力托出,稳稳交付到叶籽手上。
叶籽眼尾霎时间便染上淡色朱砂,一眨眼间便掉出一滴泪来,在整史之上泛开涟漪。
“谢谢。谢谢你带来此物。”叶籽说罢,便缓缓转身走回屋去,每步似乎要将这树踏下一层皮来。
“不必。”冷雨泠能感受到,他接住那史册之时,气场一下便不一样了,原先是轻盈自然的叶,现在是籽落生根。
“我们就此两清。”
……两清?她怎的不记得此事。
……
禁林深处。
言川将已被磨出破洞的缠布从羊角辫掌上剥离,用犬齿将包里剩下的缠布从中撕断,一圈一圈细致地绑至她右掌之上。羊角辫直视着对方经受风吹日晒后仍白皙的脖颈,还是没忍住派左手去与言川争抢那有些发黄的布条。
“这么好几年了还没习惯?”言川向上瞥她一眼,“我来。”
那左手还在暗自较劲。
“羊角辫,你应了我的话。”他扒拉开羊角辫那只捣乱的手。
……怎么就这样了。
羊角辫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这般本末倒置,她下意识还是觉得少主不应如此扰乱尊卑,但那日少主只说了两句话:“既如此,按你的道理,你是不是应当听我的?”
“是。”她答道。
“那以后此事就我来。”少主低下头去,将从杂物处换来的缠布一圈一圈缠好。
好像有些不对,但羊角辫向来答应便不会反悔。
她本以为少主只是一时兴起。
至少在被罚之前,他确实是的。
他说要报这断掌之仇,她便与禾归商量着帮他,为少主做事并不需要什么理由,只要他想,她便去做。
谁知禾归是个混不吝的,一下子将少主也兜进去了。
好歹罚得不重,这五年禁林,她一人也能独自扫完。
但自来禁林之后,少主每日为她缠这手掌……未有一日停歇。
今日,应当是禁林之罚的最后一日。
五年啊。
羊角辫有些怔愣,她仍记得身居俗世之时自己身上的使命,但来这停云约莫七载,竟慢慢淡忘了。七年与十来年,虽说时间的长度不及后者,但朝朝夕夕只此二人,倒真让她有些忘却了自己的身份,与少主几乎是平等地相处了起来。
“想什么呢?”眼前少年头也不抬,“今日是最后一日了。”
“我们马上就自由了。”言川声音低了下去,好似不想让旁人听见。
她看见言川柔和了眉眼。
五年,足以将两人脱胎换骨。
少年垂着头微微带着笑意,夕阳洒落过来,让他有些泥点子的短打晒成了泼墨一般的画。少女敛眸注视着少年的前额碎发,碎发随着微风一动一动,与少女垂落下来的青丝勾缠。
鱼知来时入目便是如此一幅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景象。
她有些不忍打扰这二人,于是在百米之外驻足片刻,待二人从沉浸之中抽离之后才朝前走去。
“鱼知师姐。”二人皆忙不迭站起来,异口同声答道。
“你们做得很好。”鱼知语气和缓,这五年来,她几乎每隔半年便会来此探查一番,一是为了看看这两位受罚弟子如今境况如何,二则是她在非闭关期间都会被师父叛派来检查禁林后的北峰山脚封印,以免弟子误触。
“你们既已完成了所受任务,如今便可回到正常训练之中,当下你二人有两个选择。”
言川与羊角辫对视一眼,眼巴巴地等着她接着说下去。
“第一种,当这事没发生过,回到你们俗世的家去,按照原先的生活方式去过一生;第二,是将此事永远铭记于心,随我一同进入内门修道。”
言下之意是她这个大师姐几乎要当这二人的半个师父。
羊角辫本张了张口,但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她左脚微不可查地向后迈去一步,等待言川宣布二人的宿命。
向来都是这样的,出生是,来此地是,未来亦如是。
但言川仍是和她并肩站着,不走到她身前挡住她,亦不退到她的背后。
他问:“羊角辫,你想回家吗?”
“我……”羊角辫顿住。
“我不想。”她不愿撒谎。
他早料到了这个结果。
那样潇洒,该如风般扬长而去的人儿,怎会甘愿困于一方宅邸,去随他这样的人过一生。
“那我陪你。杨长风,此番换我陪你 。”他不等她回答,转头对鱼知答道:“鱼知师姐,我二人皆愿留于内门,随师姐修行。”
鱼知将二人的互动看在眼里。这两个孩子原先一个太偏执,另一个又太纨绔,如今经过磋磨后倒是一齐开窍了,或说是各退上一步,真真变得互补起来。
她颔首,对二人吩咐道:“既下定决心,便随我前往禁林深处。”话音刚落,她便脚下生风般一跃而出,也是存了些考校的意思。
两人五年间虽是没有跟着师长修行,但在这禁林里每日做着清整工作却也是一种修行方式,这五年来,言川与羊角辫几乎与森林融共生共长。
感受到身后两道长虹般的内力气息,鱼知心下了然。
是两个能成器的。
约莫两盏茶的时间,三人便来到密林深处。
此处是言川与羊角辫从未来过的地方,树木粗犷而自然生长,多以乔木为主,几乎将天日完全遮蔽,漏不出一点光来。加上夕阳转瞬即逝,天色已然暗了下去,这四处黑压压的树枝重重叠叠,竟是让人望之生幻。
“跟紧我。”鱼知在三人之间留下神识印记,朝着禁制走去。
“你们既已进入内门,我便将这门内秘辛告知于你二人。”
“不过在此之前,你二人须得立下不向外传播的道心誓言。”
禾归与羊角辫从未觉得如此心意相通,几乎是异口同声地立即立下誓言。
鱼知颔首:“我停云中人曾出过一位叛徒。”
她顿了一顿,才接着说道:“那人曾是我的四师叔。”
“我们此行来到的地方——是他远遁之前所居北峰,而外门长老所说之停云正史只说我门拯救苍生,却未提及具体是哪几位,就是为了不将这其中关窍散播给百姓……与那位可能还在为祸众生的师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