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徒?……他疯了?”阿槐幻化成女童模样斜坐于枝桠之上,手撑着树枝,双脚有一搭没一搭地踢动着。
她遥遥望向东方,那处之炁已然岌岌可危,何况真龙已死,这座岛屿已然处于强弩之末。
阿平啊阿平,便让我看看你的残魂是否会为这世间带来些许扭转乾坤的机遇罢。
……
听着耳畔涌入的话语,冷雨泠亦是愣神一瞬,她正想着如何组织措辞来提出拜师请求,没想到被青尘抢了先。
她感受着周遭已然变了温度的视线,一掀道袍下摆便是直直跪了下去。
但想象中膝盖触地的一声闷响并未传来。
她感受到双膝似乎陷到了棉花里,离着地面有那么一点点距离,却始终没有传来冷硬的触感。
“如此拜过,便可算是了。”
那人的嗓音清润,潺潺流水般浸开来,似乎带着些蛊惑的力量。
但当下无人疑它,众人皆是目光温和地望着地砖之上慢慢弯折的脊梁骨,麦谷成熟般低下了头颅。
——而后“砰”地磕了个响头。
这次是结结实实落在地上。
冷雨泠甚至能听到脑海之中的悠扬炫乱的回声。
至此,礼成。
……
这一月之间,停云门内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这内门入门大比的前三名弟子皆因陷害同门被判下了处罚。据说那魁首禾归被罚禁闭一载,余下两人则是被罚去清扫禁林五载,听起来好像是后者处罚更重,但清扫好歹能见天日,这禁闭……可就真是见不得光了。
第二件,是长青峰峰主至朴长老收徒了。至朴长老是门内唯一一位至今仍未收徒的长老,这长老首徒据说是被那前三名陷害的弟子,且与大部分在俗世便了悟修行而被停云门招纳的门生不同,这弟子入门之后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进境迅猛,用了不到两载的时间便达到了初合质的水准。
在修行之人动辄几百上千年的岁月中,一旬光阴不过转瞬。
但冷雨泠知道,这修为是燃烧生命得来的。
不知是否这停云门内拜师仪式皆是如此直接,她瞧着弟子居内落尘的寥寥物什,不禁疑惑起来到此处的目的。
从出生起便成为爹娘的女儿,爹娘死后成了孤女,来停云门后成了外门弟子,如今成了青尘的徒弟。
思及此处,她好像隐约与出生便自然相处的万事万物产生了一层窥不真切亦不可触及的膜。
出生不能抉择身份,修行不能抉择根骨,就连拜师亦是受到两仪师叔的请求,她猛地一惊后发现自己这可以回望的过往皆是被推着前进到所谓的某处某时或说某个身份。
她好似从未有过自己。
我是谁?我为何来到这里?我又将去往何处?
她给不出回答。
脑海中一阵阵嗡鸣传来,半盏茶前掌门的话像是幽魂一般萦绕不散:“本座成了你师徒二人的见证者,此番省去其他礼仪而以茶代礼。”他将冷雨泠的视线引至下方,接着道:“请为至朴道人斟茶。”
那刻的自己脑中已然失去思考的能力,她只记得自己将不知何处来的仍冒着热气的茶壶握在手中,左手扶着壶盖将茶汤无声落入茶杯。
那茶杯那么小,却仍然可以映出她整张面庞。
那面庞陌生得她已然认不出了。
茶杯被稳稳托出,随着掌门真人以内力传音过来的一句“待至朴接茶之时,你便可改口了。”
一切行云流水般顺畅得不可思议。
“师父。”她埋头将手中茶杯递了出去,眼中只剩那乌黑的杯壁与杯中倒影。
忽地那倒影之中横插出一个人来。
几近纯黑的杯中却将二人的倒影交叠起来,像是相互吞噬了一般,一双手将这杯接了过去,恰巧漾开阵阵水波,将两人的倒影撞如乱琼碎玉。
青尘将那杯中茶一饮而尽,只听得石桌与茶杯轻轻耦合的声音。
痛快得像饮酒,徐缓得如落尘。
“既礼成,徒儿需给自己起一道号。”青尘的声音有些沙哑。
在冷雨泠视线之外,离虚动作未变,眼神却陡然锐利了几分,鱼知与冷雨泠修为皆与二人相差了几个大境界,因此并未注意到此番汹涌。
道号……冷雨泠将神府冷却下来,却是将先前的迷茫延续了下去。
“不必着急。”掌门的声音传来,冷雨泠心神稍定。
鱼知在一旁却是有些失落,她与叶籽于停云修行百年,一直是以真名告之……小师妹她正式入内门便可起出道号,她不知道该替对方感到喜悦与关切,还是对自身感到些久未曾至的厌弃。
“不必与你小师妹看齐。”鱼知神府之内传来离虚声音的回响,她神府巨震了一番——师父确是一如既往地敏锐。
“你与你叶籽师兄来我门下,自是因为与我这一脉相契合,但我这一脉走得与你至朴师叔相去甚远,虽说同为修道,但所谓正道与正道之间的差距并不比正道与外道的差距小。你与叶籽虽修行快满两甲子,但你二人心中之道并未明晰,仍需要机缘才可定下,道号本是为道而服务,你二人不必对此介怀。”
鱼知听后久久未能回神,心中小小的阴霾就这番话后倏忽消散,但真正让她回过神来的,是小师妹的“无我”二字。
茫茫生,漫漫路,行不能至,途不可追。
但恍然之间,她在无限的无之中找到了自己所在的位置,那处有幽幽然的光亮,好像昭示着一切皆是无,惟有意识到虚无才能感受到自己的神魂所在。
那是她心底的长明。
“师父,便取‘无有’二字罢,空无之‘无’,有意之‘有’。”
青尘将长明灯祭出,一时间这灯将不容打断的光晕照得山头分不出四时来。
“会理知无我,观空厌有形。你修之道,是无有之递进,亦或是无有之叠加?我知你之道难以传达,此刻亦然不用传达,今后若有更领悟便会自见分晓。从此你可自称无有道人。”
在说出这句话之后,青尘没有再去解释更多。在长达一刻的时间之后,这引得山间生灵洗涤的光晕缓缓收回,精准地落于冷雨泠头顶。
与第一次被这光笼罩的感觉不同了。
冷雨泠说不出哪里不同,这长明灯的光照依旧是柔和的,但她总觉得在这柔和之中有一种让她极其不舒服的刺痛感从无法分辨的地方传来,如同她能隐秘之间联系到的光影的融合面一般。
长明灯缓慢黯淡下去,但冷雨泠能感知到她与长明灯之间多出些让彼此联系的纽带,这种感受十分微妙,但还未来得及体悟其中关窍,脑海中的无形冷不丁开口:“冷雨泠,有脏东西。”
感受着神府间白光的浸润,她并不能抵抗一丝一毫这种温和而强势的内力扩张,而无形的话像是敲响了一处警钟,她霎时间抓住了那异样感的源泉——这力量不能抵抗、不能逆转、不能选择是否接受,就像是异物入侵一般占据了她神府的一处角落,又强势地融合了进去。
这是什么?!
冷雨泠此刻闭着眼,但冷汗已然从额间滑落。
但好在这一令她感到惶恐的感受并未持续太久,好似是有根茎一般,这内力迅速扩散生长开去,在她筋脉之中,在她骨髓之中,在她神魂之中。
待她恢复意识之时,此处亦然只剩下她与青尘二人。
青尘将黯淡的长明灯收入神府,继而问道:
“我将长明灯内所记录下的道统以内力的形式传给你,此乃从你师祖处分下,务必珍之。我借此探查你体内内力根骨一番,无论内力纯度亦或根骨筋脉皆已大大超出初合质应有的水准,我且问你,你是否已有心法与本命之武?”
“回师父,二者皆有了。”冷雨泠稳了稳有些发软的腿脚,尽量不动声色地回答道。或许青尘只会将此反应当做是一时无法承受内力输入的反应。
“——皆有了?”
这语气太过复杂,冷雨泠一时间无法将其中含义一一领会,她只觉得看到了一处枯井之中迸裂的泉眼,水从其中汩汩涌出,给予了此处唯一的生机。
她已然快和青尘一般高了,此时无需抬头也能用余光将对方从头到脚看个彻底,但此刻引她看去的并非因为对方的语气,而是那股属于长明灯的纽带让她心脏加速跳动了起来,她甚至能知道那是一种翻天覆地的变化——此刻正在青尘神府中发生。
“我知晓了,你且先去外门收拾行囊,收好了便去长青峰,你可在峰中择一处作洞府。”
在下一刻,空间罅隙将二人吞噬,她来到了弟子居。
……
我将去往何处?
她在空荡的居室内伫立,与自然万物相对无言。
所谓无有,是在无穷尽的无之中与意识到无的这份有的二元融合,但又不仅限于此,因为让你知晓无与有同时存在的,一定是区别无与有的第三者。它是某种介质,这种介质将意识中的无有区别开来,也将世界万物的对立根源区别开来。
较之无有,更为重要的是问题本身:本源是无,还是有?
而前人早就对此做出了更加简练的解释——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本源是道。
我将走在道之上,吾道名道。
第二卷·无有道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