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的入秋了。
禾归瞧着窗外,距离冷雨泠不在已一载有余,昨日那阵震颤山林的波动……会是她么。
正在蒲团上神游的言川被寒风钻得打了个喷嚏,见羊角辫和禾归都望过来,只得用帕子边擦鼻子边叨叨。
“不知道你那阵法还能不能用。”
禾归擦拭扇骨的手一顿,继而回道:“没问题。”
“看不出来啊,这都一年半载了,少爷还惦记着呢。”羊角辫皮笑肉不笑地刺道,她倚着窗边拨弄剑穗,手差点没翻出个花来,此刻目光低垂,窗外转黄的银杏树影打在眉骨下,半张脸被这阴翳遮蔽,看不清神情。
“你懂个屁,这叫原则。”言川翻了个白眼,来停云门的每个新弟子都该走上这一遭,他这规矩立下了也免得以后生出变数。
他用手肘撑地腾地一下站起来,将手中佩剑往羊角辫怀里一扔,而后拍拍屁股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时蓦地想起来这事还落实计划,便按照一贯的少爷做派将这脏活落到羊角辫身上,决不多动脑子地一锤定音:“还是你来负责计划,禾归你跟着她干就成。”
“嗻——”禾归拱手,故意将尾音拖得极长,瓮声瓮气的拖音让另外两人脑瓜子嗡嗡的,鸡皮疙瘩也掉了一地,言川更是一个趔趄,差点将门槛踏裂。
待言川走后,禾归与羊角辫对上眼,二人皆没有立刻开口。
待沉默随秋风灌满这方空间后,羊角辫揉了揉眉心,看禾归没有开口的意思,也明白这个馊主意终究是得自己来出,她便依着言川的话沉思片刻,给出一个最馊的方案:
“传送阵便放冷雨泠居室的蒲团下罢。”
禾归没意见,够毒。他虽然不明白这个一不在言川身边便冷下来的女子为何能这么情愿地被他当枪使,但也不会多嘴就是了。
“传送阵的地点设置在哪?”
这次羊角辫没有犹豫:“放两仪阁。”
禾归“啪”地将扇子收起,待反应过来后蹙眉,声音不自觉严肃了几分:“这是门内禁地。”
“我知道。到时候出什么事我一力承担,不会波及到你和言川。”
羊角辫的回答很干脆,甚至声音都没有几分起伏,似乎已然将这句话说过多遍。
这一年来他也打听到这两仪阁的事,门内弟子除了这三个字以外对其是再无一分印象,驻守两仪阁的弟子对阁内之事三缄其口,更是警告般让自己别再打听,捉弄事小,万一人死了谁来交待。
他自认传到林间深处或者禁闭室内已经够狠的了,这得多大仇?
“为何选此处?”
“言川吩咐说要最狠的。”
禾归都要被气笑了。
“……图什么?”
羊角辫摇摇头,并没有接这句话,而是直接敲定了时间:“今日子时。”
呵,不该说这人是聪明还是蠢,明日正是内门大比召开首日,如若这个节骨眼儿上她正好回来,虽说不至于让这些本就一年每见着的外门弟子们多想,但多半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当赌徒当惯了也是难戒这个瘾,只要她不当日返回,此时便是最好的混淆耳目的时机。待内门大比之后回来最好,到时候阵法的痕迹随着时间淡化,基本上谁也发现不了了。
但他还真不想隔壁那俩不被发现。
“好。”
哪怕心中百转千回,他嘴上倒是不含糊,真遵循着一个忠心耿耿的模样。
没了言川,两人都没了插科打诨的痞气,气氛冷却下来,禾归摆摆手直接赶人走:“不送。”
望着转身就走的羊角辫,禾归给自己的居室设下了勿扰的禁制。
这事不对。三个人是三个心思,这就有意思了。
禾归眯起眼,右手摩挲着下巴,不枉他花了一年来和这两个看似地头蛇的人打交道,虽说败了在其他弟子心中的好感,但发觉这两人果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后也便不亏。
尤其是羊角辫,她自己都没发现,在认识了半载之后,与自己也算是熟人的羊角辫在没人的时候连眼神都懒得给自己一个。
虽说他禾归也不是什么好人,但他记仇啊,这比武的死手对方可是先下的。
也就别怪我顺便坑你们一把了。
念着一点战友情和心中为数不多的良心,禾归在传送阵内套了一个守护阵,使用这个传送阵的人可以被这守护阵守护个十天半个月,且查到这个传送阵即可确定对方的方位,也算是给这战友留下诸多生机了。
冷雨泠……也让我看看你究竟有何本事。
如若真的死在里面了……我就用命来抵罢。
是夜,亥时六刻。
“我会掩护你布阵。”在羊角辫悄声传来的这句话后,两人便不再开口,静候子时的到来。
只见一阵微弱的波动后,两人周身的气场变得极其隐秘,若非定点使用神识查看便无法发现二人,禾归没有做出多余的动作,子时一刻前便完成了布阵。
只是羊角辫不知道的是,禾归与自己分别后又偷偷摸了回来。
这次是在阵里下料。
他回到自己寝居后检查了一下发现身上没有遗留什么可疑气息后才安心下来。
这隐秘的气息不像是门内的套路。
不是喜欢替他挡刀吗,这次看你怎么挡。
月明风平夜。
寅时四刻,冷雨泠陡然睁开双眼。
这是一个陌生的房间,按理来说自己应当立刻警觉,但不知为何,心下十分安定。
“姑奶奶,你可总算是醒了。”
说话的人睡眼惺忪地掀开门帘走到床边,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哈欠连连地嘟囔:“怎么黑黢黢的……噢没点灯啊。”
揩了揩打哈欠打出来的眼泪,他右手随意掐个诀,这屋子陡然亮堂起来:
这是一间树屋。天花板上吊着一盏简朴的木框灯,桌椅蒲团以及她所睡的床都是木质的,她外放意识后发现这床甚至是直接与地板是一体式,也算是对此树物尽其用了。
见对方半阖着眼,困得止不住地点头,冷雨泠便也不开启话头,开始调息。
正运行了一个大周天,对方似是点头点狠了,猛然惊醒般后仰倒在地上,结结实实的“咚”一声响,倒是也让冷雨泠停止了运功睁眼与其对视。
“疼疼疼,怎么自己摔自己也这么疼啊——”
他话音未落,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右手直接一拍脑门,而后连珠炮般恨不得一气把话说完:
“这什么记性,我名叶籽,我知道你是冷雨泠,至朴师叔让我带你来我洞府休养。你别误会,我这就一张床,要不是念着你晕过去了我才不会自己去外边挂树上睡。师叔说你在这里恢复得快,你恢复好了自己走就是,床边有至朴师叔准备的新衣物,你身上这身应当是没法穿了。下了这颗树往西边直走,出内门就能到你们那边的弟子居,不谢。”
“好。”
一个生怕再说话,一个不知道还能回什么,倒也形成了诡异的平衡。
见叶籽直直走出去,冷雨泠彻底坐起来凝神调息,内视自身变化:
骨骼大体上看来像是玉石般莹润,呈现半透明状,而内里隐有青光流转。
冷雨泠一愣,这充斥在自己身体内的能量比起自身原先的内力更加纯粹而浓郁,而细微之处的奇穴打通后筋脉拓宽了几倍,内力自成之循环更是几乎蔓延至躯体的每一个角落,原先的筋脉只打通了半数,现在运行一个大周天所能调动的内力可以说是成倍增加。
而这《须臾》心经,已然修炼到三重天巅峰了。
与自己对练那人说这突破须得看机缘。
知晓境后则是舍得境。按照舍得二字本身的顺序来说是需舍才可得,而按照四五六重天的顺序来说是先得才可舍,舍而后得。
而她之心无可舍。
所以她需破这心头锁。
如今之修为已达离合质巅峰,这锁不破亦然不会进入下一阶段,她能清楚地感受到自身的瓶颈,无论如何运气,内力都再无法于体内积攒,但虽然境界不会变化,她却能感受到这内力是被压缩在了瓶中。
如若这锁一直不破,她便必须放弃修行,否则假以时日这内力定然会将容器撑爆,便是许老所讲的爆体而亡。
而锁破,则意味着她的寿命将减少,具体减少多少她并不清楚,但是显而易见的是,这两条路对于她而言是一条路,哪怕放弃修行也必须要等到那个时机,破锁的时机。
唯一的问题是她是否能等得起。
杂念纷飞,意识到杂念后的冷雨泠终是摒却此间纷扰,沉下气来调息。
调息完毕后已不知是几时,但她能感受到火红的日光透过眼皮带来的暖意。
冷雨泠缓缓睁开双眼,意识外放后发觉这间书屋没有镜子,她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如若出去后衣衫不整……应当是不太好的。
于是换好衣服后她便尝试用内力化作一面灵镜,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这胳膊腿好像都长了些,正准备正衣冠,却见叶籽出来迎客。
“师姐!你怎的得空来我这儿了?”
是冷雨泠生平仅见的高昂语气,说罢这人摸了摸鼻尖,又挠了挠头,没有继续咋咋呼呼。
“师尊知晓你的脾性,让我来走一趟,带师——冷雨泠走。”
听见这个“师”字的叶籽眉头一跳:“师父他老人家又想收徒了?”
“……非也,不必多想,到时顺其自然罢。”说罢,她也不去理会黏在她身后的目光,直直向冷雨泠的方位走来。
“鱼知师姐。”
“这是……”鱼知先是被眼前起身这人吓了一跳,但细看后又感受到熟悉的内力气息,这才放下心来。
“许久未见,险些认不出小师妹了。”
说出小师妹三字之时,冷雨泠看到对方眉梢都垂了下去,不知是作何想法。
鱼知倒是心里门儿清,她已然由着这辈分乱来了,不过还要说回前半句,她确实是险些没认出来冷雨泠。
她身量拔高许多,原先需要低头对视,现已可平视,且不仅仅是高度变化,其体型也变化不少,上次见时觉得有些瘦弱的孩子现在则可说是劲瘦一类,让人再联想不到弱小二字。
最重要的是肤色,原先偏深发黄的小麦色现如今变得白里透红,往那一站仙气儿更足了些,想来是气血充盈,没有原先的虚弱之感。
除开体型,面庞上的变化并不大,但五官相较初见时更加舒展,整体给人的攻击性降低了些许,可如若细看依旧能被她的眼神所震慑——那是一双无法辨识情绪的虬绿眸子。
或许因几乎没有面部表情的原因,她哪怕有所动作,亦会缺少生气。虽到自己这等修行,可以感受到她体内蓬勃的生机,但对方给自己的气质是矛盾的。
她像一柄未开刃的轻剑。
重剑无锋尚佳,轻剑无锋则易折。
鱼知面色不显,心里暗暗叹气,也希望这孩子能走出来罢。
“今日我还有别的事,便不送你回去了,此物是门内的大致地形图,每一处地形有圈来标识清楚高度,以这棵树底为最低点。”
说罢,鱼知将身后黑剑一抛,御剑疾驰而去。
按着地图上的地界路标一路向南,一个时辰后,冷雨泠终于看到了弟子居的轮廓。
踏进弟子居后的刹那间,只见一阵微弱的波动自其脚下浮现。
弟子居内只剩下秋蝉鼓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