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起皆因灭,无睽不暂同。
两行清泪自睫羽而下,冷雨泠转了转干涩的眼,缓缓睁开双目。
“醒了?”
视线寻觅声音的源头,还是他。
自来停云后,每次有碍醒来见到的皆是他——青尘。
相顾无言。
冷雨泠望向青尘身后。四四方方的窗,被青云之上的月华照得透亮。
“你未伤到根基,此次仅是力竭。你可先自行调息,若是自觉无碍,可走出房门,我带你去藏书阁。”
“禾归不去吗?”
“姜无易带他去。”
“噢。”
冷雨泠不知还能回复些什么,便用胳膊肘撑起自己有些疲软的身躯。
她坐起来后使劲甩了甩脑袋,像要把昏沉的疲惫与浊气一同从七窍甩出去一般,直至脖子有些酸痛。
再度调息完毕之时,已是五更天。
入伏的天里天亮得早,日月却同时出现在渐渐转亮的灰蓝色天空中,月亮像要逐渐隐去一般似现未现,窗边的菖蒲捎带上了清晨晶亮的露珠。
正是万物觉醒之时。
冷雨泠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随即便背上床边的弓向门外走去。
她推开木门,一步跨出没有上漆的门槛后,与门外逆光而立的青尘对上视线。
“走罢。”
“嗯。”
青尘说罢便迈步而去,的的确确是迈步,而非缩地成寸或是划开空间罅隙。
他一直保持一个冷雨泠刚好能勉强跟上的前进速度,冷雨泠没有使用内力加持,两人便足足花了一个时辰——到太上峰山脚。
远眺仍是连绵的山。
冷雨泠觉得以目前这个速度,得明天才能走到藏书阁。
“可记下长青峰的路了?”青尘停下步子,转身问道。
“记下了。”
冷雨泠没有问为何要让她记下路。自来这停云门后,作为一个生人,记下一切路线已经成为了她的本能。
但此刻的问答让她加深了对长青峰的印象。
“那便可以直接去藏书阁了。”
青尘将长明灯悬于冷雨泠肩边,柔和的内力缓缓渡出,逐渐在她周身形成一圈乳白色的光晕。
紧接着便是冷雨泠第一次清醒着跨越的空间罅隙。
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冷雨泠只觉得汗毛竖立,无论冷暖干湿亦或者气场全都完全不一样的两个地方——竟然只需要一步。
她觉得这两个空间不像是拼接,更像是嵌合。
一个更加高处的,无法观察的角度里,这两处应当本是一处,亦或者说,世间万物皆是一处。
一花一世界。
藏书阁仍旧延续着停云门一贯的风格,拙朴而大气,一眼望去并非高耸入云,但若是细瞧,却发现细节无法印入脑海,一转头就可以让人忘却对其的观察结论,而是继续保留最初的轮廓。
厚重的木门已然历经了久远的岁月,带着洪荒的苍茫气息。青尘在门前站定,不知怎么突然被今日之象唤起古大陆沙漠的回忆。
冷雨泠见对方没有下一步动作,便亦只是自行调息。
待青尘从回忆中抽身,冷雨泠已将内力运转至充盈之态。
青尘缓缓抬手召来长明灯,右手开始结印,从开始到结束只花了半息时间,但其繁复的手势与长明灯光晕的变换以某种规律引得藏书阁的共鸣,隐约听来似是钟鸣又似是拨弦的泛音。
冷雨泠只觉得心脏好像此刻不属于自己——它正在与藏书阁、与青尘共振。
在这阵几乎要将冷雨泠的意识模糊住的震颤中,藏书阁的大门缓缓开启。
青尘见冷雨泠的状态已然不佳,便直接用内力封住了她的五感。
在一片绝对虚无安静的黑暗中,冷雨泠逐渐能够找回思绪。
复现光明。
此刻青尘已不在她身边了。
冷雨泠也曾在许老布置课业后前来,但以往的藏书阁与往常并不相同:入目四方皆无经书。
只剩一片模糊。
他并没有告诉她接下来当如何,但姜无易说此次的奖励是一本属于自己的功法,没有言明,便是百无禁忌。
于是冷雨泠选择行动。
在陌生的地方保持警觉已经成为冷雨泠武课后的其中一个直接收获,她保持周身内力流转,左手已然稳稳搭在后背长弓之上。
她几乎是静步前行,内息已然放到最轻,避免出现打草惊蛇的可能,然而走过了第三排书架后,她停下了脚步。
这是和刚睁眼一模一样的景致。
就在她感到疑惑而不敢轻举妄动之时,眼前的藏书阁突然动了。
书卷变成了一汪向下涌动的水,湍流着向冷雨泠汇聚,她只觉得空气变得潮湿而呛喉。
在稀薄的空气下,她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眼前愈发混乱,不可扭转的黑暗逐渐淹没她的五感。
一如青尘的封印。
怎么又是那个梦?冷雨泠隐约记得自己刚刚是在藏书阁,但她稍微一晃神,就彻底将来时路忘了个干净。
雨渐渐大了。
冷雨泠正在叠下雨前全家出动才收起来的一摞夏衣,娘在给自己做每年最盼的长寿面。
厨房里是正滚着热气的水,娘正在下面。待会再打个荷包蛋,水焯几片瓢儿白,配上一点葱花香油,撒上湖盐,说不上有多好吃,但一年也就只有这么一次,这炉子,是专为自己烧的。
叠完衣服,冷雨泠擦了擦额头的细汗,不想一抬头却瞧见了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景象:
窗外是一束绿到刺眼的光,话本上说,天上飞的光叫作飞星。
“娘,是飞星!”小小的雨泠飞奔到厨房去扯娘的袖子,朝着窗外指去。
“哪儿呢?这——”
这是娘说的最后一句话。
小雨泠就这么眼睁睁地瞧着这光笼罩到整栋屋子,浸到每一处,每一方。
浸到门外的树,树绿得像水焯出来的青菜。
浸到拉着自己手的娘,娘的脸却开始往外渗血。
“娘——”冷雨泠几乎是扑到娘身上,又扯着嗓子喊爹。
巷子里的邻居看见异象本也出了院子,一听到孩子的哭喊声便都赶了过来,见到眼前这一幕是倒吸一口凉气:
整座屋子被青绿色的光幕遮盖住,光幕不断收拢,而后坍缩,朝着哭嚎的孩子身上汇聚而去。
而在孩子身旁的,是两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是平时与邻里们都和和气气的夫妻俩。
被视觉冲击得忘记呼吸的众人被涌入的味道袭击得措不及防。
腥,太腥了。
这血被越下越大的雨狠狠砸开,土腥味、雨腥味与血腥味一同在鼻腔攻城略池,身子骨弱些的直接干呕连连。
哪怕是跟着家里长辈来凑热闹的小伙子缓过来了见此异象也不敢贸然上前,年长些的将自家孩子护在身后,众人是你看我我看你。
哪怕有些碎嘴子的开始好言相劝或者小声嘀咕,也没有一个人做出下一步动作。
冷雨泠此刻如果有力气的话,是愿意了结自己跟着父母去的。
她此刻听不懂也不愿意去听那些所谓真理,她只知道自己的父母死在了同一天,死在了自己的生辰。
那束好看的光是奔着她全家的命来的。
她觉得雨好冷好冷。
几乎失去知觉的她被愈发缩小的光幕包裹起来,几乎凝为实质的光像一个茧将她盖得严严实实。
痛,无法喊出来的痛,她变成了娘灶台上的一块肉,被开过锋的刀子片下皮,剃掉筋,割净肉,剁碎骨。
她甚至没有力气去睁开眼皮看看自己是被怎样折磨的。
忽然一阵轻松。
她感觉胸口凉凉的,可以跑过穿堂风,可以透进月光。
应该是要解脱了罢。
“你可不能死。”
她恍恍惚惚听见有人这么对她说。
如果可以的话,她想用爹娘吵架时候的土话骂回去;用这辈子学到的最难听的话去咒死这人的祖宗十八代;用擀面杖给对方开瓢;用对方所珍重的一切来给自己的爹娘陪葬。
极端的疼痛已然无法维持她的正常思考,直到意识与五感都模糊起来,但她的眼眸一片血红,其中的瞳仁更是呈现针尖状,犬齿也更加锋锐。
众人被这光茧中的嘶吼声吓得不敢动弹,直到这嘶吼转为抽泣,再转为呜咽,再转为听不清内容的呢喃,最后融入转小的雨声中,再不分彼此。
冷雨泠只能在眼前红色的雾气中窥见迷蒙的人影,其实她听不太清那个上前的老人哆哆嗦嗦地说的是什么,但不知为何此刻那一句沙哑刺耳的“天煞孤星”就这么扎透了她的双耳。
“你说……什么?”
没有下文了。
回应她的只有眼前的一片红。
而后是数不尽的嘈杂。
为何如此吵闹。
冷雨泠尝试抬手去捂住自己的耳朵。
跪地的膝盖已然磨破了皮,被雨水冲刷得只剩下表面一层粉白的新肉,但她也不觉得疼,只是踉跄着站起来,照着心里的本能像东方望去。
那里没有迟来的月光。
今夜无月,今夜怎会无月?
她已准备奔月而去了。
冷雨泠缓缓放下了捂住自己耳朵的手——她捂耳后听到了自己沉稳的心跳声。
“咚……咚……咚……”
这不是未习武的孩童的心跳。
她听见雨水滴落的声音,那么空,那么远,那么近。
无非一场水中月,无非采撷镜中花。
了然知是梦,既觉更何求。
四周的景象像是被揉皱的木制纸一般开始扭曲折叠,继而像梦里的光幕一般向冷雨泠的手中汇聚。
继而她的手中一沉。
这是一卷内功,应当是由竹简作载体,但冷雨泠看不清其中写的是什么。
随着景象随着时间注入到竹简中,竹简愈发凝实,字迹也愈发清晰。
直到四周归于一片沉寂的黑暗中,竹简才将其中的内容投射出来。
此功法名为《须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