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女婿!这些年也不曾通问过一句生死。”
武松道:“自从上得山来,我使人送过三四回银钱,只是不得具名。以你我如今身份,不通音讯,不问生死,便是待他们仁慈。”
金莲道:“不是我不明白这道理。这一年来,仗是越打越密,如今竟打到你我旧日家门口了。”
武松道:“刚刚已同嫂嫂说过了。不打仗时,这一山人马却难养活。”
金莲道:“是啊!今天是为了一匹马,明天是为了一头玉麒麟,后天是讨伐一座城,再后天是把天子的一座城打了,天子便提兵来讨伐——仗打到家门口了。现下是讨伐两座城了。平白无故,你公明哥哥为何非得去冲州撞府,打这两座城池?难道就为了这一把交椅?一把椅子,也值得这般让来让去?便自己坐了他又怎的?”
武松道:“这一战后,便有分晓。如今宋江哥哥写下两个阄儿,和卢员外各拈一处,约定先打破城子的,便做梁山泊主。”
潘金莲失笑道:“我就是不奈烦听他两个你推我让,这才早走,谁知一走倒好,还道是两个盖世英雄,原来是两个盖世糊涂行货子!谁教他俩定下这般计筹?难道就为了争这一把交椅,白白打破两座州府?”
武松道:“是为了人马就粮。也不是争,也不是抢,是他们两个,谁都不愿意坐它。”
金莲道:“便不说你我,这座山上哪个人不晓得,这把交椅,最后坐它的人是谁?既然大家心知肚明,还这般让来让去作甚?你宋江哥哥心头不似口头也就罢了。怎的叔叔也这般心口不一?”
武松一抬头道:“我何时心头不似口头?”
金莲道:“忠义堂上。刚刚他二人再四推让,叔叔当众发作起来。”
武松道:“我怎的发作?”
金莲道:“你说,‘哥哥手下许多军官,受朝廷诰命的,也只是让哥哥,他如何肯从别人?’ ”
武松道:“这话怎的?”
金莲道:“不怎的。我听了,心里害怕。我有些不认得叔叔了。”
武松怔了一会,脸色缓和下来。道:“却不是武二卤莽,教嫂嫂受惊了。那时吴用军师以眼示意,我几个尽皆会意,是以发作。不这般发作一句,直教卢员外同哥哥都下不得台。他两个一个是真心让,一个是真心辞,我要哥哥坐了这把交椅,也是真心,不是假意。”
金莲未再说话。将袄儿扯一扯紧,取过熨斗,噀一口水,俯身去将一件布衫儿熨平。
武松叫声:“嫂嫂。”金莲答应一声。
武松道:“如今山寨大了,四五万人马,上百大小头领,说一句话,各人听在耳里,便是几百句话。故而有的话不能不说,有的话只敢藏在心里,有的话只合同二龙山兄弟们说,还有的话,便只好对嫂嫂一个人说了。却不是武二心口不一。”
金莲道:“有叔叔这般做主,最好,反是奴不晓事了。叔叔只管放心去罢!”
次日清晨,众头领领命各自下山。武松正自同鲁智深清点粮包,金莲来到,叫声“叔叔”,点手唤他出来,将一包银两交过。
武松道:“这是作甚?”
金莲道:“却不是给你的。此是奴家梯己,叔叔此往东昌府去,清河不远。使个心腹人,往我妈妈家去一趟罢,将这些交予她老人家。”
武松道:“嫂嫂留着罢,武二自知安排。只是书却也寄不得一封,话也捎不得一句,嫂嫂休怪。”
金莲道:“你休管我。便是面不得一见时,墙头马上,扔进去便了。她老人家这样爱财,拾得银子便是赚了,必不问财打何处来。”武松领受了。回手怀中摸出一样物事,道:“昨晚忘了拿出来。”
金莲诧道:“甚么东西忘记了拿出来?”打开看时,绸子内裹着一枚金三事儿,金黄灿烂。扑哧笑了,道:“这不是我的!”
武松道:“怎的不是你的?”
金莲道:“奴家丢的明明是银子的,怎的归来了变作金子的?原来还有这等好事!”
武松道:“嫂嫂不要时,还与了我便了。”伸手来取。
金莲将手一缩,笑吟吟的道:“谁说我不要他?银的不去,金的不来。下回我偏要丢了它,看看这一次回来个甚么东西?指不定回来个珍珠翡翠的。”扭身去了。
此是三月初一日的话。日暖风和,草青沙软,正好厮杀。宋江一破东平,二破东昌,收服几员大将,抚谕已了,传下号令,收拾军马,把这两府钱粮运回山寨。前后诸军都起,于路无话,早回到梁山泊忠义堂上。看众多头领时,却好一百单八员。宋江大喜,遂发心欲建一罗天大醮,祭奠死难,报答天地。
当下公孙胜等自去整治安排,准备醮事。武松堂上下来,往家中去。见了嫂嫂,说了沿路情形。金莲笑道:“却不是你公明哥哥洪福齐天!东昌府也教他打破。这一把交椅总算有人来坐他了,他两个也不必让了,大家清净。”
武松道:“师兄这一回吃人伤了。”金莲吃了一惊,道:“谁人伤的他?”武松道:“遵军师计谋诱敌,吃张清一枚飞石打中,不十分重。”
金莲道:“好罢!这下仇敌成了一家人了。赶明儿看觑他去。这一百零八人马上了山,往后热闹得紧。”说时将武松行囊中一包物事取出,怔了一怔。
武松道:“正要同嫂嫂说。这包银子却没个用处。使了一个人去清河南门外看视送钱,说姥姥去年没了。”
潘金莲呆了。道:“怎生没的?”
武松道:“九月初一,老病没的。”
金莲道:“谁人与她寻的棺木?”
武松道:“邻居凑了一副。入土为安,落葬在昭化寺南门外墓地。”
金莲道:“叔叔使人去看过了?”
武松道:“我抽身自去了一趟,代嫂嫂坟前焚化些纸钱,哥哥处也往祭过了。两边坟头泥土都有松动,想是去年雨雪频繁些,不能多作停留,只好使了些银钱,托人扫除修葺。姥姥身后不曾留下什么物事,坟前折了枝柳条来家。”怀中取出递过。
潘金莲接过看时,细麻布内裹着一枚杨柳枝条,已枯槁了,其色尚青。落下泪来,道:“多累叔叔。”
却说吉日既至,忠义堂前挂起长幡四首,堂上扎缚三层高台,公孙胜率领四十八名道众,登堂作醮,主行斋事,关发一应文书符命,不在话下。每日三朝,至第七日满散,三更时分,只听得一声巨响,天现异象,开一条线,从中间卷出一块火来,如栲栳之形,直滚下虚皇坛来。那团火绕坛滚了一遭,竟钻入正南地下去了。
宋江惊异,命人掘视。掘得三尺许,见一石碣,其色如墨,正面阴刻金字,两侧皆篆凤篆龙章,莫能识之。恰道众中有一人姓何,法号玄通,自称家间祖上留下一册文书,专能辨验天书。转译出来,道是:左书“替天行道”,右书“忠义双全”,顶上列有星图二斗,正中刻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共计一百单八人,各具名姓。
宋江大喜,命萧让誊录黄榜,焚香告天,自此名位定焉。天书誊抄出来,着人去勒石刻碑,便将一份张贴在断金亭中,任人观看,山上诸人听说,一时间争先赶来,瞻仰赞叹。
金莲同几名女眷亦立在远处,指指点点观看。花荣妹子生得娇小,踮着足尖,只是看不见榜上文字,金莲道:“偏你这样温良恭俭让!瞧我的。”拉了她不由分说挤将进去,将榜上名字一个个高声读将出来。道:“咦?你丈夫怎的却排在你哥哥前头?”
花荣妹子诧道:“还有这事?”踮脚眯起双眼瞧看。金莲笑道:“难道还能是我看错了?你丈夫封的是天猛星,哥哥是天英星,一家里头出了两颗星星!你好福气。”说得花荣妹子脸上一红。
徐宁妻子却眼尖,一眼瞧见,推一把郑天寿妻子,笑道:“那不是你丈夫大名挂在上头?”郑天寿妻子仔细看了道:“咦!地异星又是个甚么东西?”花荣妹子道:“总是说大哥本事了得,同别人迥异。”
郑天寿妻子闻言却皱了秀眉,忧愁道:“不好,不好!跟别人不一样时倒不好了。倒不比徐家大官人,做个天祐星,好歹是句吉祥话儿。”
金莲听见道:“信他!算的着命,算不着行,难道封做个天喜星时,日子就夜夜笙歌了?就是封我做个天福星,我也要问问他,福是甚么?你我没本事走这条砍头沥血道路,焉知不是俺们没福?”
徐宁妻子道:“武大嫂,你家兄弟本事这样了,怎生封做个‘天伤星’?难不成是说他次次出征都教敌人伤筋动骨?”
金莲笑道:“谁晓得他!每次出征,丢得奴一个在家中提心吊胆,回来问他时,甚么也不肯说。问得急了时,只睁起眼睛来道:‘打仗哪有不杀伤的!’”
众女皆笑,道:“原来各家男子汉都是一样。”
这时武松走来,叫声:“嫂嫂。”金莲扭头见小叔来到,遂同女伴们招呼一声,挤将出去,笑吟吟的道:“叔叔寻奴有事?”
武松道:“有句话说。”将金莲一引引至一旁,道:“嫂嫂瞧见这天书了。”金莲笑道:“瞧见了,也不知他是天意还是人力。”
武松正要说话,背后一人唤声:“武大嫂!”却是李逵撞了来,一叠声嚷:“大嫂,公明哥哥堂上寻你去。”
金莲道:“什么日子!他也来寻,你也来寻。你公明哥哥要我去作甚?”
李逵道:“如今山上大伙聚齐,哥哥心里要众人做个大聚会,重制一面替天行道大旗,着我来寻大嫂前往商议。”
金莲道:“我知道了。”打量一眼李逵身上鸦青豹纹搭膊儿,笑道:“我说这身衣裳要照着比前边的制得大一圈儿罢!只是执拗,听不进去好言语。”
李逵呵呵大笑,道:“俺打仗时便不爱穿衣裳,脱剥得净了,只是平时场合时穿他,紧些儿时便神气些儿!只是穿着束手束脚,摆布不开!”
金莲道:“该!叫你白受些罪!教你下回再不肯听我的。”扭头笑吟吟地道:“叔叔有甚么话说?”
武松道:“嫂嫂先忙正事罢。”向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