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叶督帅斥责儿子。
“前期只需盯着熠州那家研究所,并不必动用多少资源。”儿子站在书桌前,维持立正姿势,“所谓机事不密则害成,知道的人自然越少越好。”
叶督帅拧起眉头,“除了你手下那几人,还有谁知道这事?”
“还有陆赫城。”
“你告诉了陆家那小子?”叶督帅登时气结,好一个机事不密则害成,敢情你爹会坏事,那姓陆的就不会?
“是。”儿子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做派,“光凭白岩军压不住金翎军,这事只有同征原军联合才能办到。”
“呵,”叶督帅冷笑,“陆靖忠胆大心黑,他既知道了这事,还用同我们合作?只怕现在已经自己动手了吧。”
“陆伯伯不是那样的人。”儿子摇头,见亲爹怒目而视,改口道:“得罪白岩军的同时又威胁金翎军,对征原军来说风险太大,陆帅不会那么做。”
叶督帅不得不承认儿子说的有道理,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心里还是老大不痛快。
“这事宜早不宜迟,”儿子道:“与征原军协商过后,我就带特战队去熠州,把重要资料和研究员带回望海城。”
“你去?”叶督帅眉尾一抖,声调拔高,“这是跟姓陆的小子约好了?”
儿子正视他,面无表情回复:“我去熠州,是因为这事本就由我主导,总该有始有终。至于陆赫城,父亲不必多虑,我跟他已经完了。”
叶督帅愕然,“真的?”
“过去都是我一厢情愿,他没看上我。”眼皮蓦地下垂,儿子道:“如今陆家已经给他说了亲,想必要不了多久他就会结婚。”
我就知道!
叶督帅心中大喜,正想借机敲打几句,就见儿子微微别过脸去,抿着嘴唇,收紧的下颌线透露出罕见的倔强与压抑。
嘲讽的话没说出口,叶督帅清清嗓子,“既然如此,你就歇了那份心思,好好做事吧。”
“父亲放心,”儿子似是控制住了情绪,再次转过脸来,除了眼角微红,声音听起来波澜不兴,“我说过,我想要改变云汉的历史大势,些许儿女情长,不管成与不成,都不会动摇这个理想。”
二十二岁的年轻人,眼神平静,没有笑意,亦没有悲伤,站在那里,仿佛狂风暴雨过后的深沉海面。
长身玉立,一表人才。
看到这样的儿子,叶督帅经年硬化的冠状动脉都软了几分。
“下午我让参谋部开会定下方针,然后就跟征原军联系,明天叫杜聿跑趟霄晖城……你要不要同去?”
“不去。”儿子淡漠拒绝,“父亲把特战队的人手给我,我提前去熠州做准备。”
“好吧。”叶督帅欣慰点头,“熠州那边就交给你。”
熠州行动,从计划制定到实施完成,总共不过六天。
第七天,白岩军联合征原军向金翎军施压,被抓住把柄且失了优势的金翎军督帅周延仲迫于形势,同意与另两方在曦曜展开会谈。
第十天,叶督帅乘坐专机抵达曦曜,机场跑道上,还有架从霄晖城过来的飞机。
陆靖忠顶着一张志得意满的老脸过来套近乎,问“怎么没见着行言”,又说他儿子已经进城了,“他们俩可以多亲近”。
叶督帅心里膈应得慌。
陆家那小子,几年前他就见过,平头正脸、一板一眼,跟自家惊才绝艳的儿子根本没法比。
自许丞作乱那件事后,叶督帅对自家儿子越看越满意,说真心承认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都不为过。
谁知这般出类拔萃的儿子竟然眼瘸看上了陆家那小子。
十七岁那年,儿子梗着脖子说什么“政治联姻就别想了,当心联出仇”“反正我这辈子就认定了陆赫城,没可能更改”“大不了我去霄晖城,入赘他们陆家”。
当爹的真真是要气吐血!
叶督帅就这么一个儿子,以后也生不出来第二个。
骂也骂了,打也打了。
还能怎么办?
总不能真打死。
多年严加约束,时时派人看管,十七岁的少年长成了二十二岁的青年,样貌愈发出挑,行事愈发有度,心性、城府、气度,一样不缺,可偏偏鬼迷心窍,就认定了陆家那小子,无论如何也扭不过来。
叶督帅自然是盼着这事无疾而终的。
年纪渐长,儿子会认清现实压力,会生出繁衍血脉的本能,年少轻狂时轰轰烈烈的情意,终将随着时光流逝泯然黯淡。
叶督帅想着不过就是浪费些时间,他总能等到儿子悔悟回头,他没想到等来的是——
自家儿子黯然神伤,陆家小子却欢欢喜喜去相亲。
越想越气,越想越气。
无视陆靖忠的笑脸,叶督帅冷声道:“陆帅,时候不早,还是快点进城吧。”
说完,他没等陆靖忠回应,转身就上了跑道旁的汽车,陆靖忠那张脸,他是多看一秒都受不了。
二十分钟后,叶督帅看到了另一张肖似陆靖忠的脸。
“叶帅好。”陆家小子恭恭敬敬对他行礼。
叶督帅的目光从这人脸上扫过,眼神如冰刃般锋利,眼底负面情绪飞速积聚,与其说是厌恶,还不如说是不忿,就你也配!
“好,很好。”他冷笑。
憋着一口气,叶督帅完成了与另外两位督帅的私下会谈。
会谈结果不错,周延仲认栽,同意金翎、白岩、征原三大军团成立一个联合机构,共同掌控摩洛弹的后续研究,并以此为基础,确保三大军团在将来的政治博弈中获得优势。
对于远离帝畿政治中心的征原军而言,这是个巨大的意外之喜,陆靖忠心情极好,也不介意叶督帅的冷脸,全程笑呵呵。
基调定下之后,三方幕僚进场,开始就联合机构的设置细节展开谈判。
大事当前,叶督帅决定先略过讨厌的陆家人,待开完了会再想法子平复心情。
会议前半程还好,他专心开会,然而会议后半程的某一刻,他竟无意发现陆家那小子在偷看自家儿子。
而自家逆子——前几天还信誓旦旦说为情所伤、誓要抛却儿女情长——这会儿居然对着陆家小子眉来眼去。
身为一军主帅,定力还是有的。
会议结束,下榻行宫酒店之后,叶督帅才把儿子叫进房间厉声盘问,“说,你跟陆家那小子到底怎么回事?”
“我与他有些误会,”儿子难得忸怩了一下,要笑不笑地抿了抿嘴,“今天把话说开就……好了。”
好了?什么好了?怎么个好了?
叶督帅脑子嗡得一下,顿感大事不妙。
“我跟他之间那层窗户纸不是一直没捅破么。”儿子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我原计划处理完摩洛弹的事再挑明……那大傻子自己胡思乱想,说是怕耽误我,一狠心就应了家里安排的相亲……好在他没一错再错,也没真跟人家姑娘见面……我自然原谅他了。”
“你?!”叶督帅伸出去的手都在抖。
“爹,您冷静点。”儿子见他这样子,也不害臊了,从口袋里掏出个深棕色小药瓶,快步上前,“先吃颗药。”
啪!
叶督帅拍掉儿子递过来的硝酸甘油,任凭小药瓶掉在地毯上。
儿子叹口气,过去捡起瓶子,检查一下瓶口,又把瓶身放在军服上蹭了蹭,道:“您别乱发脾气,我跟他就是解除了误会,别的还没怎么样呢。”
“你还想怎么样?”叶督帅怒不可遏,“你信不信,若是给陆靖忠知道了,头一件事就是拿枪毙了你!”
儿子看他一眼,不吭声,去旁边倒了杯水。
叶督帅还不想就这么气死。
他喘了两喘,在沙发坐下,接过杯子喝水,瞪一眼低眉顺眼伺候在旁的儿子,拿过药片塞到舌头底下。
“陆靖忠最看重他的大儿子,”叶督帅语气和缓了些,“当作接班人培养了二十几年,怎可能由他像你一般任性妄为。”
“陆家的问题,陆赫城会解决的。”儿子淡定回答:“我相信他。”
“我管你信不信!”叶督帅又上火了,怒道:“别忘了,回望海城后,你就要给我去第一舰队报到!”
“哦。”出乎意料的是,儿子居然乖乖答应,“我知道。”
叶督帅眯起眼,怀疑地看向儿子。
“您放心。”儿子一脸正气,理所当然道:“我跟陆赫城都是男人,有自己的理想和事业,我们只求心意相通,不求朝夕相处。上舰服役的事,我既然答应了,就绝不会反悔。”
叶督帅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沉默了一小会儿,房门被人敲响。
儿子过去开门,门口传来警卫的声音,“征原军陆少校过来,在院门口。”
儿子回头:“爹,您要不要——”
“不见!”叶督帅恶狠狠回复。
“哦,那我去打发了他吧。”儿子说完就径自出门走人。
叶督帅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对上警卫员茫然的目光,改为挥手,疲惫地吩咐:“去吧,把门关上。”
房门关闭,室内只剩自己的喘气声。
真是作孽!
幸好五年前自己还年轻,没有被那逆子当场气死,叶督帅如是想,如今心血管里的毛病搞不好就是气出来的。
站起身,他走到窗边往外看,看到远处园中小路上,自家儿子正朝一个高大沉默的身影走过去,脚步轻快,颇有些年轻人被爱情套牢时的急切和雀跃。
日暮时分,空气冷却下沉,山谷风穿堂而入。
他既然要结婚,我便只能祝福,而我这一生,注定会孤独终老。
去熠州之前,儿子曾经这么说。
硝酸甘油通过舌下黏膜进入血液循环,不但扩张全身血管,也让叶督帅郁结于心口的压迫感得到了缓解,看着树下互相走近的两个身影,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罢了,这儿子就当白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