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裴之的语气非常温和，话也说得十分礼貌，但林朝夕心里明白，她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
就连这样强势的态度也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啊，林朝夕想，裴哥真是很好很好的人，细致周到却又恰如其分。
林朝夕想起从医院坐电梯下楼时，裴之明明是最先进电梯的，后来陆陆续续有人进出，他就默默站在门边按住电梯的开关键。等到电梯到达负一楼，他又一直按着电梯的开门键，直到所有人都走出电梯，才松开按键走向在门外等他的林朝夕和花卷。
再比如纪江老师的司机临时有事，于是开车的重任就落在了裴之同学身上。大概是为了特意照顾林朝夕受伤的头部，裴之一路都开得非常稳妥，就连刹车的晃动感也是微乎其微。
裴之本人却并不在意自己所做的那些妥帖的细节，对他来说不过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林朝夕知道，裴之就是如此的温良谦逊，君子品格，风骨高尚得令人心折。
但林朝夕不知道的是，在她下车之后，花卷笑得一脸的不怀好意。
“感觉如何？”
“嗯？”裴之显然没理解花卷的意思。
花卷揶揄道：“我说裴之同学，加到小萌妹微信，送她回家，感觉如何？”
“还可以。”
花卷震惊了：“什么叫还可以？”
裴之却没有再回答，专心致志地继续开车。
林朝夕早先已经和老林报备过，说她和朋友在外面叙旧，不过要老林在家里等她一起吃饭。夏天总是热得人没有食欲，包括老林对晚饭都有些兴致缺缺，好在林朝夕和他爸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熟知老林的口味和偏好，只消片刻，一碗缀着绿油油豌豆尖的麻酱拌面趁凉出炉。
老林装模作样地点头：“女儿长大了，懂得孝敬爸爸了。”
林朝夕无语，瞪了老林一眼，自顾自地翻出隔壁王姨前几天送的鸡丝辣椒酱，往面里加了满满一筷麻辣鸡丝。
老林伸出筷子，打算效仿林朝夕也来一点尝尝鲜，却被林朝夕夹住了箸尖。
“老林同志，请问你是否还记得你明天需要体检？“
老林故作心酸地开口：”女儿大了翅膀硬了，不听爸爸话了。“
语气实在拿腔拿调，林朝夕不由好笑，刚想安慰两句，却听老林话题一转。
“你和你相亲对象在一起了？”
“啊？”林朝夕还有点懵。
“那是谁把你送回来的，难道是裴之？”
林朝夕噎住了。
“你老父亲猜中了？”看着林朝夕呆愣的表情，老林笑了起来，“真是可惜呀今天应该去买体彩，五百万唾手可得啊。”
“停停停！”林朝夕赶忙阻止老林瞎想，“就是我们偶然遇到，他看我不方便顺路送我一程。”
“你说你有这么好的男孩儿不去追，相什么亲呢！”老林感慨。
“所以我拒绝了。”
“那你下一步怎么打算，去追裴之？”老林饶有兴致地望向她。
正在喝可乐的林朝夕差点被呛到，她本想怒而攻之，却又耷拉下来，露出了茫然的神情：“我不知道。”
说完这句话后，父女俩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夜风徐徐，飘过隔着一条街的桂花香气，月色朦胧如水，笼住这片小小的院落。
林朝夕深深吸了口气：“爸，你人生里有过后悔的事吗？”
老林不假思索：“没有。”
林朝夕拍了拍沙发：“老林同志，不要随便把天聊死！”
老林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望着她。和曾经每一个她艰难不决的时刻一样，老林并不左右她人生的决定，不将她引导向任何方向，不为她指出哪一条才是通向罗马的正确道路。
老林平日里是个唠叨的老父亲，但在这样的时刻，他很少同其他父母一样与孩子长篇大论。
林朝夕把刚吸进的一口气缓缓吐出，抬头望向漫天星空。
“我有时候其实会想，如果我当时没有放弃数学，现在会不会不一样。”
老林挑了挑眉，等待她的下文。
“如果我没有放弃数学，是不是你就不会得阿尔兹海默，是不是我就能够在大学认识裴之，是不是我现在就沿着你所期望的那条道路继续在数学领域探索世界的真相。”
“然后替我完成我未竟的事业？”老林冷不丁开口。
虽然有点不知从何而来的愧疚，但林朝夕还是点了点头：“嗯。”
老林逗她：“以你的水平，我觉得有点悬。”
“爸爸！”
“林朝夕小姐，你有没有想过，你活这一生是为了什么？”
林朝夕把头埋进双臂：“我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学数学呢？”
林朝夕没有回答。
“因为你觉得我希望你学数学，因为你觉得裴之热爱数学，因为你生在一个数学氛围浓厚的家庭环境，所以你就一定要学数学吗？”
老林的发问一个接一个，打得林朝夕落花流水般狼狈。
“因为……”林朝夕突然顿住了，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学数学的理由，是为了爸爸的期待，是为了迎合裴之的喜好，还是说，为了她自己呢，她真的热爱数学吗？
林朝夕想起自己小的时候，老林把西瓜切成大小各异的方块堆在一起，锻炼她的立体空间想象能力，那时候的她大概是热爱的。林朝夕又想起自己数学试卷上鲜红明亮的无数个对勾和大大的一百分，那时候的她大概也是热爱的。但后来，因为道路的艰难和鸿沟的不可逾越，她放弃了数学。因为她的骄傲和怯懦，她放弃了数学。
数学相关的画面已经逐渐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她大学期间参加学校组织的支教活动时，她站在黑板前讲故事，台下的孩子们瞪着大大的眼睛听得津津有味的面孔。
“我希望你学数学，是因为我觉得数学非常有意思，更何况那时候的你学数学是开心的，是知足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就一定要沿着我的道路继续走下去。”
天井里月上中天，清辉洒满一庭院。
老林已经回卧室睡觉了，窗户缝隙里传来轻微的呼噜声。
林朝夕躺在床上，却迟迟没有闭上眼，她脑子里一直反复回响着老林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小林同学，方程不只有唯一解，我希望你明白，人生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