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岁的洪婕已经挺高了，由于个子蹿得快，现在她身上的衣服看着就偏小了。穷人家也不会花钱给女孩买新衣服，总是缝缝补补，能穿就穿。

洪婕有一张鹅蛋脸，脸上的皮肤晒得有些黑。她浓眉大眼，脑袋后面绑着两条麻花辫，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乡下女孩。

洪婕走到河边，把肩上的担子撂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两个孩子坐在河边，静静地分享着一个鸡蛋。

这是一个水煮蛋，是洪婕出门前从家里带出来的。鸡蛋早就冷掉了，洪婕掰了一半给旁边的小孩，然后把剩下的一半吃进了嘴里。

小孩以前也见过洪婕，不过她们两个从来没有说过话，毕竟洪婕是个哑巴，她没有办法说话。

小孩和洪婕之间的交流全是靠比划，小孩的学习能力很强，没过几天，她就能跟上洪婕的思路了。

小孩帮洪婕杀猪，跟她学习宰割猪肉，小孩很有这方面的天赋，所以她学得非常快。

两个孩子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了朋友。

或许是因为她们有着相似的遭遇，或许是因为她们的内心有一点孤独。

从这一年开始，小孩，也就是后来的刘破，她以极其迅猛的速度成长了起来。

势不可挡。

转眼，刘破十岁了。

同年，洪婕十二岁。

洪婕家是卖猪肉的，有时洪婕会帮忙看铺子，每当这个时候，洪婕一大早就要去镇上了。

刘破也会跟她一起，因为每次结束之后，洪婕都会偷偷给她留一块肉。

刘破现在的胃口越来越大了，她在家煮饭的时候会煮很多，因为这个，她几乎每天都被郭婆子骂。

刘破家就是种地的，洪老头每天一大早都会走到镇上去卖菜。不过卖菜的钱他从来没有拿回来过，因为他要留着自己买烟。

老头靠不住，郭婆子只能自给自足，也天天伺候着那几块地。

至于刘破，一般她都负责做饭，忙的时候她也要干农活。不过刘破还是挺喜欢做饭的，郭婆子每次煮饭都只煮一点点，让她做的话刘破肯定要挨饿。

刘破宁可吃饱了挨骂，也不愿意饿肚子。

这一天，洪婕和刘破卖完猪肉后，两人就去面馆吃了碗面。

跟着洪婕，刘破总是能吃到一些好吃的，这也是为什么刘破愿意跟她混在一起的原因。洪婕有一个鸡蛋，她会分刘破一半。但洪老头有一个鸡蛋，他肯定会独吞，甚至他还希望刘破再给他一个蛋。

两个孩子从面馆出来之后，洪婕就让刘破在原地等她一会儿。

刘破等了会，洪婕就从另一边跑过来了。

洪婕的一只手背在身后，走到这边后，她就用另一只手跟刘破比划，“我要送你一份礼物。”

在刘破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洪婕就拿出了她准备的礼物。

只见洪婕的手里捧着一只小鸡仔，黄黄的，毛茸茸的，看起来可爱极了。

洪婕用手语跟刘破说，这是一只小母鸡，以后它长大了还会给刘破生蛋吃。

“你愿意养它吗？”洪婕用手比划。

刘破浑身僵硬地接过小鸡仔，小鸡仔在她手里动来动去，痒痒的，让刘破那颗坚硬的心都跟着颤动起来。

这是一条小生命，神奇而又让人惊叹。

刘破点了点头，很肯定地说：“我会照顾好它的。”

洪婕弯起眼睛笑，她知道，虽然这个孩子长相凶，表情也凶凶的，但她的内心，却十分善良和柔软。

凶狠只是她的保护色，小小的虫子如果想要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它就需要坚硬的外壳。

刘破就这样把小鸡仔带回家照顾了。虽然家里穷，但一只小鸡刘破还是养得起的，它能吃多少呢？何况以后它还会给她下蛋。

自从有了小鸡仔后，刘破干啥都带着它。刘破还给小鸡起了个名字，叫做小花。

白天外出的时候，刘破会把小鸡放在背篓里，而等到了晚上，小鸡就跟刘破睡一个屋，一人一鸡几乎形影不离。

在刘破细心地照料下，小花长大了。

六个月的时候，小花生下了鸡生中第一颗蛋。当刘破捡起这颗略带温热的鸡蛋时，她几乎感动到快流泪了。

刘破喜欢小花，虽然小花只是一只小母鸡。也是在养育小花的过程中，刘破明白了一件事。

刘破明白了原来洪老头和郭婆子对她毫无感情，虽然他们是刘破血缘上的父母，但他们对待她的方式，却如同一个虜隶。

他们打骂她，羞辱她，冷酷地剥夺着一个小孩的尊严。

这绝对不是爱，也绝对不是亲情。

真正爱一个人是不会舍得她受伤的，因为一个人的自尊是非常宝贵的东西。失去了自尊，人就很难真正在社会上立足。

当然你也可以辩解穷人意识不到这一点，但其实那都是在给加害者找借口。穷只是表象，真正的原因是这些加害者本质就是恶人。

不管他们有钱没钱，恶人永远都只会通过伤害别人来满足自己。

刘破从来舍不得伤害小花，即使小花只是一只鸡。

而刘破是个人，她却从来没有从父母那里得到过人应有的待遇。

小花生下的第一颗蛋被刘破做成了水煮蛋。刘破把这颗蛋跟洪婕一起分着吃了，两个孩子都吃得一脸满足。

但这也是刘破吃到的小花生下的最后一颗蛋。

那天早上，刘破起床的时候，她发现小花不见了。

小花本该待在她的房间里，但现在，它消失了。

而等刘破走出房间，来到院子里的时候，她在外面的地上看到了一地鸡毛。

刘破一眨不眨地走了过去，她认得出来，这是小花的毛。

刘破捡起几根放在手心，然后她走向了厨房。

郭婆子正在厨房里，她在给洪老头炖汤。

见刘破进来，郭婆子难得露出了笑容，“你这鸡养得挺肥的，我刚杀了给你爹补补身体，最近他总是说腰背酸痛。”

郭婆子刚说完，就见门口的小孩用一种仇恨的眼神看着她。

郭婆子登时变了脸，“我刚还跟你爹说你孝顺呢！不过就是杀了一只鸡，你啥态度？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娘给杀了！”

说完郭婆子又阴阳怪气地说：“不就是一只畜生！看你一天天把它当宝贝！”

刘破扶着门边，她的手死死地抠进了土墙里。

然后刘破转头跑了出去。

再不走，她怕自己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后面刘破碰到了洪婕，刘破跟洪婕说：“小花死了，对不起，我没照顾好它。”

刘破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但洪婕却听得出来，刘破的心里在哭泣，她很难过，难过得快要死掉。

刘破确实感觉自己的灵魂中有什么东西被剥离了，她的心再次冰封了起来，比以前更坚硬。

她不敢再付出感情了，因为失去的痛苦，实在让人很难承受。

晚上的时候，刘破在饭桌上看到了小花剩下的半个尸体。

这不是一碗鸡肉，也不是一碗鸡汤，它是小花的残尸，和它流下的血泪。

洪老头和郭婆子吃得满脸香。

刘破一口也没吃，反倒便宜了他们。

煤油灯照亮了这间破旧的土房，灯光洒在三人身上，没有丝毫温馨，只有恐怖和诡异。

洪老头和郭婆子的脸上露着怪异的笑容。

刘破的目光越过他们，后面的土墙上映出两道可怕的影子，模样狰狞，犹如恶鬼。

刘破从此明白了一个道理。

有的人不是人，牠们只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

虽然痛苦，但日子还要过下去。

变故发生在刘破十二岁的某一天。

那一天，刘破从山上捡柴回来。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有个人从她家里冲了出来。

这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刘破从没见过她。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女人目前的状态很不好。

她应该是被打了，脸上都是伤，嘴角也破了口子。她的头发被拔掉了不少，甚至还露出了一块光秃秃的头皮。

女人身上穿的衣服也很破旧，裸露的手臂上都是伤，手关节肿大，一看就知道她过得很劳累，过得很不好。

交错而过的时候，刘破就这样跟她对上了眼。

这个女人望过来的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痛苦，见到刘破，她含着泪微微动了动嘴，“小妹……”

但她也只说了这么一句，因为很快洪老头就从院子里冲了出来，他的手里举着一把铁锹，照着女人一头劈下，“还不滚！你死也要死到别人家去！滚回来干什么？！就知道给我丢脸！再回来我打死你！”

听到他这么说，女人突然不躲了。要不是刘破拉了她一把，恐怕这铁锹就真要砸她头上了。

女人看着刘破，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她什么都没说，她只是深深地绝望地抬头看了这个家一眼，随后她就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直到她走远，洪老头还骂个不停。他说这女人是破烂货，嫁出去了就是泼出去的水，就算被老公打又怎么样？哪个男人不打女人？

郭婆子也一样，她还哭着说女人给她丢脸，哪有嫁出去的女儿非要回娘家的道理，他们家里哪有饭给她吃。

刘破听了半天才知道，原来刚刚这个女人是她的二姐。二姐很早就被嫁出去换彩礼了，结果换来的彩礼全被洪老头的赌鬼儿子赌光了。

洪家二姐嫁的那个男人又丑又凶，常常对二姐拳打脚踢，这次二姐也是实在受不了才逃回来，没想到回来就是被自己爹一通揍，被自己娘一通埋怨，最后被两人无情地赶出家门。

洪家二姐虽说是二姐，但其实她是洪家的第六个孩子。她前面就活了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哥哥就是一个赌徒，后来被追债的人砍死了，姐姐嫁出去之后也没联系了，再下面就两个妹妹。

最小的妹妹就是刘破。

洪二姐嫁出去的时候，这个小妹还没有出生。

洪二姐今年也才三十二岁，她十六岁结婚之后，就在男方家里做牛做马。明明是男方身体原因不能生育，洪二姐却要被对方全家骂她是下不出蛋的母鸡，家里但凡有点事都怪在她身上，她就是所有人的出气筒，谁都可以羞辱她，骂她打她，她吃了很多苦，也一直活得毫无尊严。

但是谁能帮她呢？没有人帮她，就连她的父母都厌弃她，恨她不听婆家的话，恨她从那个恶鬼窟逃出来，回来给他们添麻烦。

但是洪二姐也不想再回去了，她这辈子活得太累了，她想早点休息了。

洪二姐离开两天后，刘破得知了她的死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