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混沌中醒转，映入眼帘的是暗沉沉的天空，那仿佛浓墨滴在清水中浸染而成，遥不可及，却逼仄无比。

万籁俱寂，行过沉默流淌的潺潺逝水，头顶，回首，来处茫茫隐没于虚无的无尽黑暗之中，目之所能及的尽头是半轮裹着苍白光晕的黑色落日，它像烈日下的冰块一样紧贴天际，不知何时就将融化在死寂里，没有热量，不会发光，一切都是暗沉沉、静悄悄的，找不到一点生机。

与其认定此处以灰白黑三色构成，倒不如说万物在这里褪尽了颜色，令人错觉天地间尽是归于虚无，生命在这久待亦将默然消逝，无人知晓。

——存在的地平线。

“我没想到，还能在这再见到你。”

砂金正怔愣着，闻声回首望去，色彩褪尽的苍白长发，血瞳，高挑女子已不知道在身后站了多久，语气轻缓似悲似叹，深海般幽邃的眸凝视着他，死水微澜。

“……黄泉？”

这似曾相识的场景……

他心念一动，与此地格格不入的模拟宇宙面板便浮现在眼前，淡蓝的屏幕微微亮着，地点、信息一应俱全，只不过多了栏“进度条”散发荧荧白光，它为黄泉一无所觉的面庞镀上一层温暖的色彩。

看来还在模拟宇宙里。可他明明在疗养院的某个房间里昏迷，怎么会苏醒在虚无的领地？

还有东陵呢？

黄泉接着说：“ 能踏入这里的寥寥无几，但是不幸沾染虚无的人数之不尽。可惜，在进入这里的那一刻，甚至更早之前，大多数人就已经被虚无侵蚀殆尽，成了没有灵魂的空壳……你很厉害，这是第二次，而且——这回你状态不错，比起我们上次见面而言。”

“多谢夸奖，熟能生巧罢了。”砂金笑吟吟地回答她，心里已然想通了自己现在的处境：昏迷，然后回到一段熟悉的回忆之中，依旧在模拟宇宙里，其中人物却不可能在这个时间出现——显而易见，他在做梦，一场“复现”过去的虚假戏剧。

“啊……不客气？”黄泉露出茫然的眼神，大抵没想到砂金会表现得如此轻松。

“开个玩笑，朋友。”砂金摆摆手，瞥一眼进度条却惊觉其纹丝不动，连忙在回忆里绞尽脑汁地搜刮一番，好歹想起点前情提要，把话题拉回来，“我本身对来到这里的缘由略有猜测——是我接触过的某个人吧。”

“只是浅层原因，”黄泉依然是那副洞悉全局的模样，朝他的口袋投来视线，“不论是因为主动或被动地沾染虚无的气息，还是有其他事物做出了指引，都仅仅能作为踏入‘存在的地平线’之媒介，能护佑你平安抵达的，自始至终只有自己，也就是你的信念……”她定定地望进砂金的眼底，缓声道，“不知你是否清楚：这一次，你是为何而来？”

那华美的卷轴在颈间轻轻摇晃。

砂金垂眸，五指隔空拢着“医嘱”一点点收拢，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一直流淌到心底，随之而来的是宁静又安心的感受——不必以冗余的言语作答，嘴角自然而然漾开的笑意自然会说明一切。

“我明白了。”黄泉望着他，转而提起另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话题，这依然是似曾相识的对话，“对于虚无行者，‘自我’与‘存在’是最最宝贵的事物。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世界遗忘，孑然一身之后，有的人日渐迷失，堕落为浑浑噩噩的空壳，最后被自己所憎恶之物吞噬；但是，如果能够坚持下来，人们就会冲破桎梏，成为行走于存在间隙的抗争者。”

“我们总是孤独，但是与正常人的频繁接触又可能为他们带来不幸，因此往往会主动寻找其他沾染虚无的同类。”黄泉道，“我就是这样见到了这里的上一位访客，是我冒昧地拜访了他。”

“我的来访似乎证实了他的猜想，而他轻松地接受了自己将会在世间无声无息消失的命运，开始有条不紊地‘安排后事’——所有人被划分出亲疏远近，他告别父母，托付事业，把所有可能随自己一同消失的事物安排出去，最后在转赠者处冠上完全合理的佚名，几乎不曾为自己留下什么，细枝末节的地方却又藏了破绽。”

“我询问原因，而他回答：‘虽然世界不会因为任何存在的消失而停止运转，但总有人想刨根究底，对于这样的人，我也不吝于提供答案——然后，就让他们走回自己的道路吧。’虚无命途正是如此，生命由于不断的邂逅与离别而精彩，不必总执着于逝去之物。”

她是劝说砂金见好就收吗？

不，当然不是。

“莎啦啦。”耳边响起极轻的翻动声，仿佛某人将故事翻到新篇。

昨日重现，模拟宇宙把黄泉构造得活灵活现，借此，砂金也终于读懂了对方的眼神：黄泉从未发问，她在求证，她在憧憬，她自始至终都在等待，等待一个早已知晓的答案。

“是吗？那他也一定明白，不是什么事物都可以轻易放弃的，正是因为我们无法放下，时常想念，生命才会丰富多彩。”砂金敲敲掌心的卷轴，笑答，“逞论‘人’呢。”

黄泉定定地凝视着他，眸中有万千思绪翻腾，随后弯起眼角，酝酿出一捧释然的笑。

与其浅显地认为她在望着砂金，倒不如说她透过了一名罕见而珍贵的追寻虚无之人，遥遥慰问那位不幸又幸运的同伴，最终，看见了无数茕茕孑立的虚无行者，隐约窥见他们未来的另一种可能——她歆羡，她向往，起码从这一刻开始，一切都值得期待。

砂金怔住了。

突然的，尽管进入这“梦境”的缘由仍不明晰，他却不再想速战速决从此地离开，转而想：我是不是能做出改变？

他们的处境何其相似，就算迫于生存压力而表现得洒脱，但怎么可能不在意被迫失去的一切？

“黄泉，请等一等。”砂金出声叫停黄泉取东西的动作，“比起我知道内容的信件，不如先听听我的经历？”

黄泉不解地皱眉，但还是点点头。

“在拉帝奥消失之后，我与周围人记忆不符，状态……不怎么样，一度影响到了正常生活。”砂金苦笑，“翡翠女士大发善心，要请忆者帮我检查记忆，我同意了——其实是另类的证明，毕竟，我坚信出问题的是别人，而不是我自己——谁知公司那边的结果还没出来，黑天鹅小姐就主动来访，并且在检查结束后交给我这张牌，说是作为这次帮忙的报酬。”

言及此处，他伸手向口袋里一探，一张紫色的塔罗牌便出现在手中，可相比黑天鹅那些美丽精致的卡牌，这张被华美花纹环抱的牌面却是空荡荡。

“她没道明让我做什么，只要求把牌带在身边，遵从内心，之后都交给‘宿命’的安排。”砂金捏着牌晃了晃，手腕一翻便将它递了过去，“而现在，我认为时机恰好。”

黄泉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神情流露出超乎寻常的认真，静静地倾听他的讲述，仿佛天真烂漫的稚童沉迷于睡前童话，不存于现实的角色在天马行空的幻想世界里粉墨登场，于是孩童被美好怀抱着沉入梦乡。

她珍之又重地接过牌，垂着眸注视它空空的牌面。

人们往往为结局之不圆满而嗟叹，可是，鲜有人会意识到——既然故事的终局已经知晓，何不做那只扇动风暴的蝴蝶？

“我们在这里见过两面，每一次你都帮助我走上了崭新的道路，如今，我已然收获了此程的最佳答案，终于轮到回报你的时刻——”

神秘的翻页声再一次拂过耳畔，像是逐渐靠近一样愈来愈清晰，与此同时，那塔罗牌忽地亮起星星点点萤火般柔和的微光，它们轻盈地飞舞、盘旋，慢慢汇聚成一个熟悉的模样，光华流转之间，属于生命的色彩妆点了死寂的虚无之地，也点亮了两人的眼瞳。

塔罗牌披着光越转越快，牌面渐渐勾勒出某人优雅的倩影。

与此同时，进度条悄无声息地爬到了百分百。

砂金向满脸惊叹的黄泉摊开双臂，怀抱油然而生的喜悦，悄悄地单方面向她告别：“其实，那位忆者小姐还托我带了话，不过现在看来……”困意再一次攀上了脑海，他最后笑吟吟地挥了挥手，“那些话，还是交给本人来说吧！再会啦～”

砂金放任自己沉入酣眠的海，就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有人亲切的问候钻进了耳畔。

“好久不见。”

“——那么就由你决定吧，这一次，你想跳一支怎样的舞呢？”

◆

这一次，砂金是自然醒的。

迫不及待地睁开眼，他发现自己躺在柔软得几乎可以陷进去的大床上，身上盖着床带着仙舟草药清香的薄被，床头亮了盏温柔的莹莹灯光，从模糊的轮廓可以辨认出是他房间那盏。

这是……回到长乐天了？

他召出面板，先前亮着的进度条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行全新的文字：

「挑战成功奖励已发放点击查看」

哦豁？

砂金兴致勃勃地点进去，随即听见“叮”一声，一枚碧绿的二十面骰突然出现在半空中，咕噜噜滚下来，不偏不倚落在他的掌心。

只不过，他把骰子翻来覆去地检查了好几遍，除了格外华丽的骰面花纹以外，愣是没看出来跟赌场里的普通骰子有什么差别，而难得诈尸的模拟宇宙系统在丢出“奖励”后再次装死，对他的疑惑视而不见。

砂金郁闷地瞪了眼骰子，转头就朝向门口放声大喊：“教授——拉帝奥教授！你亲爱的学生醒了都不进来看一看吗！”

谁知，拉帝奥的声音却在一边幽幽响起：“我一直在旁边。”

话音刚落，一道小小的身影从床头柜上慢慢升起，就着微弱的灯光一瞧，居然是只紫蓝色的折纸小鸟，体型比一般折纸小鸟大点，金红双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他，鸟喙一张吐出的却是人话：“怎么？”

“我可能还没睡醒……”砂金蹭的一下直起身，此景冲击之大令他顿时将神秘骰子抛之脑后，不禁低声喃喃，手倒是诚实地向折纸小鸟探去，“教授怎么会变成小动物呢？”

拉帝奥版折纸小鸟本想闪开，奈何败在诡计多端的人类亮晶晶的眼神攻势之下，只好拍拍翅膀飞到他膝上，于是砂金的指尖成功戳到他头顶翘起的三根呆毛，轻飘飘软乎乎的。

“好问题，我也想知道。”拉帝奥发出一声冷酷的“哼”，紧接着像真正的折纸小鸟一样，扬起一只翅膀挥了挥，圆溜溜的眼里充满严肃，摆出促膝长谈的架势，可惜任人揉羽毛的样子破坏了他的气势，“现在，请先允许我解释一下现状。”

砂金忍俊不禁：“好哦。”

“你的身体确实好好躺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过你的意识受到二号疗养院内某个能量体的波及，陷入大脑意识为自保临时构建的忆质幻境里，可以姑且认为是‘做梦’。”

拉帝奥道，习以为常地忽略掉砂金发出的噗嗤声：“考虑到我们对一个不受外界影响的交谈场地之需求，以及此前答应你要分享我个人经历一事，我私自解析了你的脑内波动与忆质——赔偿相关我已经拟订好，如果不满意待会可以再谈赔偿——再融合我自己的记忆，构建出‘联合梦境’与‘中转站’，最后用类似匹诺康尼入梦池的方法进入了这场‘梦境’。”

砂金若有所思：“哦……所以刚刚我在自己的记忆里？还挺还原的。”

“嗯，大概率还有模拟宇宙系统辅助，”拉帝奥用翅膀尖尖指向房门，“如果从这里出去，你就会进入我初到迈洛戈-ⅱ的回忆。”

“可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疑问呢，教授。”砂金一边说话一边向着房门探头探脑，跃跃欲试。

“我大部分精力都集中在那段记忆里，因此‘中转站’的操纵权在你手上，它的形态取决于你对于安全地点的定义，而进入其中的意识也会受到你个人主观影响，产生外观上的变化——所以，呵，我现在的模样还是拜你所赐。”

面对砂金憋笑憋得五官扭曲的脸，拉帝奥甩出一个眼神，让他自己体会：“想笑就笑。”

“哈哈哈哈～很有意思嘛，把赔偿改成这个怎么样？让我多看看你的小鸟形态。”

砂金把功能未知的骰子收回系统背包，然后双手捧起这只耷拉着眼睑露出半月眼、看起来十分无语的折纸小鸟，正色道：“你想啊，就算你赔偿我金钱，又不一定有我跟仙舟做生意赚的多，何况我退出模拟宇宙之后它们也会变成无用的数据。”

“当然，最最重要的是，我目前最希望你做的事情，就是让你跟我一起离开这里（模拟宇宙）……”看见折纸小鸟骤然沉默的神色，答案一目了然，于是他笑起来，“确实做不到吧？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