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过后，我真正忙碌起来。论文选题迟迟定不下来，于是我和许多面临毕业的学生一样，每天灰头土脸地泡图书馆，熬夜，靠泡面和巧克力续命。旧的手机卡被我掰成两段，新的卡里只存了导师和希亚的电话。换号码的事我对希亚说弄丢手机，糊弄了过去。起初我还有些提心吊胆，生怕哪一天接到维克多的电话，又一次被他威胁，但一周过去了，那个手机安安静静，我稍稍安心，却又觉得心里有些发空。
我不止一次地想起郊区晴朗的夜色。甚至再吃到冷的食物，还是会想起那个已经不太记得味道的生日蛋糕。
好在课业繁重，我很快就让自己重新淹没在论文里。等到再去实验室的时候，我估计自己已经没什么人样了。其他人也都好不到哪里去，大家脸上都挂着大大的黑眼圈。
“温卡,我听说今天……”
米莉和我说了些什么。米莉似乎有用不完的力量和笑容，她人缘很好，我也挺喜欢她的性格，但那时我有些心不在焉，只是随口应付了几句。
教授还没来，我走出实验室，来到系馆玻璃顶的中庭里，看见上午的阳光在大理石地面上闪耀出一片金色。
我把手机按亮，那上面没有任何未接来电，但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我猜维克多不会善罢甘休，我猜他忍我快忍到头了，毕竟他手里还有我的把柄。划上句号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在我能抓到他的把柄，能有效反制之前，我还是只能先稳住他。
我犹豫再三，还是听从直觉，给他打了电话。
“1，2，3……”我在心里默默数数，电话很快就接通了，那头却没有人说话。我等了一秒，还是没有声音。我猜维克多知道我是谁了。
“维克多，我是温卡。”我尽量放软态度，“前几天……我弄丢了手机。”
电话那头却仍旧没有声音。
我不知道他想听什么，听我服软认错？
“我……花了点时间才查到你的号码。”我说。
还是没有声音。
我调大了音量：“维克多？”
接着，我听到手机里传来一阵嘈杂的说话声，然后是掌声。
难道维克多在发表演讲？但听不清在说什么，好像维克多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接起了电话。我不知道我该不该觉得轻松。是做了错误的决定吗？也许他早就把我忘了，只有我还暗自担心他会报复……
不过这样更好吧？我忽然发觉自己真是太看重自身，难不成维克多会因为联系不到我就气急败坏吗？怎么可能？我是他什么人？
不过就算他还预备着什么，就算他会跑过来质问我，我也可以告诉他我尝试联系过他，只是没有成功。这一步走得不算错。
“温卡！”
身后实验室的门被打开，忽然有人叫我，是米莉。
“教授来了。有个天大的好消息！你快进来呀！老头有助教了！”
我挂上了电话，跟着米莉往教室走。她自然地把手臂搭在我肩上，又重复了一遍：“老头终于有助教了，太好了！”
她语气雀跃，我也跟着笑了。这的确是个好消息，格兰特教授是出了名的学术能力强但性格乖戾，少有助教能和他相处得好。格兰特教授一周来见我们一次，给出论文的指导意见，本来助教可以在这种例行上课的间隙里先帮我们看看论文和实验结果，给我们一些修改的时间，可前几个助教都受不了他的怪脾气，没几个月要么辞职，要么换了研究室，我们只能硬着头皮等着每次上课被老头毫不留情地批评。和这样的教授共事，虽然学术上成长很快，但那过程可谓苦不堪言。如今有助教做缓冲，的确是一件大好事。
“而且是个特别帅的助教！”米莉语气夸张。
“是吗？是你喜欢的类型？”我一边和她开玩笑，一边推开了实验室的门。
那一刻，我愣在了原地。
这个人我太熟悉了。我也忽然明白，电话里的掌声从何而来。
维克多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站在教授身边，笑容谦逊而温和。原来他也会这样笑着，绿眼睛里透出这样的笑意，好像一株薄荷。
“今后一段时间我会负责大家的论文选题。”维克多似乎已经做完了自我介绍。他手里握着手机，视线在我身上微微一停，很快就移开了。
米莉用手肘戳了戳我。
“哎，我没说错吧？温卡，怎么了温卡？老头终于有助教了，你不高兴吗？”
助教……
“温卡温卡温卡？”米莉摇晃着我。
“高兴，当然高兴。”我低下头来。
这时，教授接了个电话，走了出去，示意维克多先帮我们看实验成果。老头一走，教室里气氛便有两样。
“大家放心，我不会很严厉的。”维克多微微笑着说，“我和格兰特教授一样，是个风趣幽默的人。”
我们都知道老教授完全不是什么风趣幽默的人，他这么一说，大家都笑起来。只有我完全笑不出来。
“温卡你傻掉啦？”
米兰的手臂还搭在我肩上。拜托……不要再叫我的名字了……我只想躲起来。
“温卡？”维克多看向了我，那眼神好像第一天认识我似的。我忍不住后退了半步。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我只求他不要在学校里发疯。这间实验室，这所学校，几乎是我唯一不用提起派汀家，唯一可以躲藏的地方了——虽然十分讽刺的是，如果没有派汀家次子的身份，我不知道凭我的成绩够不够进入这所学校。
“是啊老师，他叫温卡。”米兰抢着回答道，“老师你不知道，我们好久没有助教啦，温卡高兴得傻掉了，哈哈……是不是温卡？”
一层细汗从我脖子上渗出来。
维克多看向我：“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我能看到他眼角的笑意，犹如猫逗老鼠的笑意。
我先前怎么会这么乐观？我竟然以为他会放过我……我以为那个生日蛋糕之后，我们的关系会有所缓和，我以为我们能慢慢退回到“不太熟悉的朋友”的关系……
“没有……很高兴认识您……老师。”
在学校里，我只能认输。
米莉对我和维克多之间的紧张气氛浑然不觉，她跑到自动贩卖机前，问道：“维克多老师，你要喝点什么吗？”
“喝啤酒吧老师！”有人笑着附和，“趁着教授还没回来！”
“哈哈，我来望风！”有人探身朝窗外看去。
是维克多表现得太好相处吗？我的这群快被实验和论文弄疯了的同学忽然像青少年似的兴奋。
我找到机会，赶紧朝米莉走过去：“贩卖机昨天就坏了。我下去买咖啡吧。”
说完我就跑下了楼。
楼下的咖啡店散发出饱满的香味。昨天有社团在系馆一楼开了派对，我看到咖啡馆一角的收纳筐里还有尚未处理掉的玻璃酒瓶。我也好像喝了酒一样，觉得心里乱得毫无头绪，我不知道那个绿眼睛的家伙到底想要干什么，不过现在站在咖啡馆的吧台前面，离开维克多的影响范围，我还是觉得稍稍轻松一些……
等咖啡的时候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慢慢喝着。
“你跟那个omega关系很好？”
是维克多的声音，我立刻站直了，转身看去。
“omega？你是说……米莉？”
“米莉？”他往我身边逼近了一步，似乎对这个昵称颇有微词。
“米兰达，如果你是指写在证件上的名字的话。”我偏过头去不看他，“不过……不过我们通常叫她米莉。”
“你们，还是只是你？”维克多站在我身边，手肘撑在吧台上看着我，语气很不好，“希亚知道你有这么好的omega朋友吗？”
我有一个关系还不错的同学，我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妥。他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要提起希亚？难道希亚会怀疑我和我的朋友有暧昧关系吗？就因为米莉是omega？是不是在alpha看来，生来是beta，是omega，已经是劣等公民了？我不知道维克多是怎么想的，但希亚绝不是这种人。
“和性别无关。”我说，“因为一起做实验，所以我和米……和米兰达关系还不错。”
我还是退让了，我真怕维克多在学校里发疯。我握着水杯的手变得很凉，甚至有点发疼。
侍应生在喊我的名字，加气泡水的咖啡做好了，我走过去取过来，推给维克多：“这是给你的。”
他看了看手里的咖啡，倒是安静了一会儿。
然后他清了清嗓子，问：“你怎么知道我不喝牛奶？”
“小的时候你不是就不爱喝吗？”
说完我就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小时候我就知道他不爱喝牛奶，所以故意给他的书包里放牛奶糖，故意在糖纸上画鬼脸。这样的事我做过很多很多……
他会把咖啡泼在我身上的。我握着冰水的手越来越疼。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维克多很安静。
我偷偷转过去看他，他低着头，自嘲似的勾了下唇角。
“我没想到你还记得……”
不……我不想看他这种神色……
我不想。尽管我讨厌他对我做的一切，包括那杯下了药的酒，包括那些殴打，有时候我真想一拳打到他脸上，但是……我不想看到他脸上露出小时候那种被我欺负了的神色。
“维克多，我……”
我的手机忽然响了，我只得截住话头。
“喂？米莉。”
“哦……好。呃……”我探身去和店员说话，“那杯摩卡请多放一点坚果碎。啊，还要双倍的糖。”
米莉又说了些什么，于是我又告诉店员，“还要一份布朗尼。双倍巧克力口味的。”
“还要什么吗？”我问米莉。
“不了不了，谢谢温卡大人！”米莉声音清脆地和我道谢，“老头估计还得一会儿才能回来，你可以和那位帅哥助教多待一会儿！”
“别开这种玩笑。”我急忙挂上了电话，希望维克多没听到那句调侃。
维克多看向我，脸色很冷：“被omega使唤，就这么高兴？”
只是顺手帮同学带东西而已。我不知道他话里的棱角从何而来，为避免说错话，我没搭腔。我不想和他起冲突，尤其是在学校里。
“温卡，我是不是最近对你太好了？”
维克多话里的温度陡然降低，他脸上那种脆弱的神色好像只是我的幻想，我不知道我在不合时宜地愧疚什么，我真想给自己一拳，如果不是在学校里，我真想大声跟他吵架，我想问问他为什么要来我们学校当助教，对我他还没报复够吗？
可是我不能，如果事情闹大了……最坏的结果是希亚会知道这一切。事情会发展成我最不想看见的局面。
“前阵子，我真的是弄丢了手机……”我试图解释故意失联的事。尽管我知道那是太明显的谎言了，我只能指望维克多放我一马，指望他给我一点空间，以继续他猫捉老鼠的游戏。
“那今天呢？”
今天？今天我根本不知道他要来当助教，今天我猜着他的喜好下来给他买咖啡，我不知道他还有什么不满意。我只能想到食物。
“你也想吃布朗尼吗？我可以买两份的……喂，你……”
维克多忽然抓住我，绕过吧台，大步走向电梯厅。我脚下打滑，只能勉强跟上他才不至于摔倒。
“你是有多天真才会以为换了号码我就找不到你了？”
我几乎要被他拖着走了，他终于停下来，一把抓住我的衣领。
我很怕会有人突然出电梯就会看到我们。
一股冷意顺着后脊窜上来。原来这几日我以为的风平浪静……维克多竟然在暗中调查我吗？我竟然没有发现……怎么会……如果有人尾随的话……我怎么会没有发现？他手下有这么专业的人吗？还是……他用了其他的方法？抑或是在诈我？
维克多丢开手，我重心不稳，向后踉跄了几步。他忽然一把抢过我的手机，“啪——”地一声把一个金属壳扣在我的手机上。
“温卡，我明明白白告诉你，这里面有定位器，你敢拆下来，我就把这东西缝到你身上去。”
定位器……
“回话。”
看来这是一份必须忍受的，有形的屈辱。
“我知道了。”
维克多走了。他似乎没有兴致欣赏我这幅悲惨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