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青冥道“韩帮主请我去贵帮的时候,曾对我讲了一个故事,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去过沙漠寻宝,在那里,有一个少女救了他的性命,而他也爱上了那个少女。”
秋玲珑等人陡然色变,而杜西风这样的年轻人依旧一头雾水。
“那时候是三十多年前,三十多年前,江湖上的确有过一次声势浩大的寻宝之旅,当时许多有志气的年轻人还未来得及崭露头角,便折在了那次西去的旅途里。但现在已很少有人知道,他们前往西域寻找的,其实就是魔教分裂后遗落的宝藏。”
贺青冥不急不缓,将那一段前尘往事娓娓道来“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盛衰兴废,继绝往替,万物皆有其时,魔教之兴也百年,其衰却忽也一夕,不得不说是一件怪事。魔教上一任教主,也是最后一任教主姓杨名真,他座下有左右两位护法,一为金不换,一为谢秋,据说谢秋早年便叛教出逃,从此不见踪影,而金不换则在杨真随无名剑吴愁一同离奇失踪,魔教四分五裂之时,接管了魔教最主要的一部分势力和财富。”
“两年后,金不换入关,在去看望妻女的路上被八大剑派联合截杀,魔教再次分裂,剩余教众从此远走西域,消失在大漠之中。”
“魔教虽已名存实亡,但沙漠里却渐渐多了许多关于魔教宝藏的神秘传说,这些传说终于传到了中原,吸引了一大批江湖子弟前去寻宝。”
“他们之中的很多人本是踌躇满志,想要闯出一番作为,但很多人也从此身死异乡,再也没有回来。”
“这一次沙漠之旅,却使中原武林年轻一辈的人才几乎损失殆尽,当时武林四公子之一,故无相公子李相如之子李飞白曾孤身前往大漠寻找友人,却也一无所获。”
“十多年后,消失已久的魔教忽然卷土重来,称要为前任教主和护法向八大剑派复仇,为首的却是一名女子,唤作金无媚,自称是金不换的女儿。”
“当时中原武林青黄不接,金无媚一路势如破竹,攻下了江湖半壁江山,若不是温家有温灵、玉山有洛十三抵御,只怕整个中原武林不日便要落入她手。”
“最后金无媚飞书无相峰邀战李飞白,两人在无相峰决战三天三夜,最终两败俱伤,各自不知去向。”
“这一战魔教和中原都损失惨重,武林各派经过接二连三的打击,终于日落西山,再无振作之力,八大剑派各自为政,门墙高筑,江湖大乱,贼盗横行,数不清的百姓无辜受累,家破人亡。”
他的声音很低沉,又似乎有一丝若即若离的飘渺,像是遗落在晚秋雾气里、莲塘外一曲彷徨的渔歌,歌声里却又埋着太多的兴亡。
柳无咎心头蓦然一震,忽的想起来贺青冥在他小时候给他唱的那支歌。
“白马白,长亭长,晚流霞,夜留芳。雁堪对,鱼成双,乐游原上愁,陇歌几时休?谓我儿郎守四方,谓我萧郎葬他乡。”
众人神色各异,游归去面上沉痛,岳天冬等人目光闪烁,杜西风则睁大了眼,似乎不敢相信刚刚听到的一切。
柳无咎只瞧着贺青冥,不知怎么,他忽然觉得,贺青冥好像有一丝哀伤。
他们好像已有了一样的哀伤。
沈耽暗自思忖,忽道“青冥剑主,可是魔教的事情,与金蛇帮有何关系,又与韩帮主之死有甚关联呢?”
贺青冥又看了众人一眼,最后目光却落到公孙相柳身上,道“因为魔教虽为中原武林带来了一场浩劫,却也让一些无门无派,却又心怀志气的年轻人得到了百年一遇的跃升的机会。”
“金蛇帮正是在这一时期迅速发展扩张起来的帮派之一。”
岳天冬忽的冷哼一声,道“江湖上却也有一种说法,金蛇帮的兴起,不只是因为乘着几十年前那股东风,更因为金蛇帮借助了魔教的势力——或者说,金蛇帮只不过是魔教的一个分支罢了!”
秋玲珑不禁瞪了他一眼,公孙相柳冷冷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难道你们八大剑派当年趁虚而入,截杀金不换,就算得光明正大吗?”
四下顿时窃窃私语,却听得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怪笑,只见柴胡子拎着两板斧嘲道“好光明,好堂皇!只是也不知是谁为了当上崆峒派掌门,费尽心思入赘人家秋家,连自己儿子都随了老婆姓秋!”
这却戳中了岳天冬一生最难以启齿的痛处,他正要发作,却被秋玲珑按住手臂,一时不得动弹。
秋玲珑朗声道“此乃吾家事,便不劳阁下费心了。”
“珑儿,你当真……”梁有期满眼凄然,一脸哀怨地望着秋玲珑。
秋玲珑见他欲语还休,不禁勾起旧日情肠,便起了一点怜惜“有期……”
“够了!”岳天冬实在忍无可忍,道“你们是当我死的吗?姓梁的,别做出一副大情圣的模样,谁不知道你妻妾成群,都从大重山山顶排到了山脚了!”
梁有期瞥了一眼柳媚儿,凉凉道“彼此彼此……”
明黛和杜西风简直叹为观止,这边腥风血雨,都快乱成一锅粥了,贺青冥脸上却还是毫无波动,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
但他的下一句话,却在所有人心中投下一道惊雷:
“我猜韩帮主多年前在大漠里遇见的那个少女,就是金无媚。”
公孙相柳叹道“不错……”
他道“而且我进到帮主房里的时候,帮主其实……并没有死,他还有一口气,他最后唤了一个人的名字,这个名字就是‘无媚’。”
“什么!”
夔龙不敢置信,竺可卿看着公孙相柳,道“副帮主,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公孙相柳看了看贺青冥,又低下头叹息,叹息之中似乎又有一丝带了一点苦涩和无奈的笑容。
“我和帮主,早在很多年前便认识了。”
“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他告诉我,他爱上了一个姑娘,叫做无媚。”
“他说他要娶她,他说无媚是他的梦,他愿意穷其一生追求她,他愿意为她付出一切。”
柳无咎心中忽的一颤!
他的眼里已有了无限迷惘和惆怅,但他的心已比所有人都更明白和理解这种感情。
贺青冥奇怪地瞧了他一眼。
公孙相柳笑了一声,道“我还记得他那么狂热,那么热情,好像不是爱上了一个女人,而是爱上了一个神。”
“我不明白,我这辈子没喜欢过什么女人,但我是十鹏的朋友,我只是想,只要他喜欢,娶什么样的女人都没有关系,作为兄弟,我一定会为他备上一份新婚大礼,再热热闹闹地叫他喜欢的人一声‘大嫂’。”
“可惜……”
公孙相柳似有慨叹,又露出一抹仇恨“可恨那个女人,她分明是个会玩弄人心的魔头!”
“十鹏一直在等,最终等来的却只是她嫁给别人的消息——她嫁的人也不是别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李飞白!”
众人皆是一惊,就连贺青冥也似乎有了一瞬间的愕然。
“可是,可是……”明黛不敢相信,公孙相柳所言已经全然颠覆了她既往的认知。她道“金无媚和李飞白不是宿敌吗?”
公孙相柳冷哼道“情人如何,敌人又如何?世间至亲至疏,向来不过夫妻。”
他又道“李飞白一向被视为武林正道之首,大家都说他是大英雄、大豪杰!可是他简直是虚伪至极!他为了一己之私,迟迟不肯出战金无媚,二人在那无相峰三天三夜,更是不知在做什么勾当!”
他言辞激烈,显然是被往事勾起了一腔怒火,他既看重韩十鹏,就不能不厌恶将他的挚友辜负的金无媚,连带着李飞白也入不了他的法眼。
沈耽皱了皱眉,道“公孙先生,请慎言。”
公孙相柳顿了顿,似是也察觉到自己方才所言不妥,又道“便是不提他与金无媚之事……李飞白早年认贼作父,还在那次武林大会上偷袭刺了无名剑吴愁一剑,当时那么多人亲眼目睹,那总是真的吧?只不过是吴愁怜他年少被奸人蒙蔽,不与他计较罢了,时过境迁,这样的人,却也配称得上英雄了!”
贺青冥若有所思,道“那金无媚后来如何了?”
“后来……后来却不知什么原因,她与李飞白分开了,再之后,便是无相峰之战,十鹏当时真是昏了头,还想去助她一臂之力,但还没等他赶到无相峰,江湖上便已再不见金无媚二人的踪影。”
“十鹏痴心不改,又带人四处寻觅,我担心他,也随他一同前去,但金无媚却像是人间蒸发一样,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公孙相柳谈及此处,似乎有些愧疚,又有些恨铁不成钢,道“当时嫂夫人,也就是十鹏的结发妻子已经身怀六甲,我不敢告诉她,她的丈夫终日魂不守舍,却是为了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但她到底还是知道了,她终于在诞下一子之后离开了金蛇帮,独自回了岭南娘家,十鹏悔不当初,几次登门拜访,却都被她拒之门外,心灰意冷之下,只好与她和离。”
公孙相柳叹道“十鹏情路坎坷,经此劫难,便似变了一个人了。”
柳无咎忽道“他自己做不到一生一世一双人,又怪得了谁?”
公孙相柳瞧着他,似乎有点不高兴,又有一点疑惑,道“什么意思?”
贺青冥似乎也瞧着他。
柳无咎几乎有点脸红,却梗着脖子,坚决道“我若爱一个人,便是他生生世世都不爱我,我也永远只爱他一个人,并且决不会再找其他人!”
明黛听了,已不禁露出欣赏之色,若不是场合不对,她已忍不住要拉上柳无咎喝他几杯。
杜西风看了看明黛,又看了看他,更气了。
一些人嗤笑道“小兄弟,你还太年轻了!”
柳无咎脸色更红了,但这次却是涨红的,他已有一点气恼。
但他没有看任何人,他只偷偷看着贺青冥。
贺青冥并没有笑他。
他也没有露出任何神色。
他瞧着柳无咎,似乎已有了一点不知所措,又似乎有一点心乱。
柳无咎偷偷看他的时候,贺青冥几乎有些躲闪。
他的心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更乱了,不仅乱,还变得很热。
他几乎已忘了自己要问公孙相柳什么,几乎已不知今夕何夕。
他下意识凝神静气,却发现自己的内力运行没有任何问题。
这一瞬间的心乱,绝不是因为他受了伤,但他也不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他的心似乎又变得有些空,又落到了一团茫然的雾气里。
他不知道雾里已经开出了一支桃花。
他不知道他经过了他,又错过了他。
柳无咎心里已有些淡淡的失落。
他早该知道,贺青冥是不会有任何回应的。
但他也并不是非要贺青冥回应不可。
他一生本就是寂寞的,他的心本就是长夜里一盏从未点亮的孤灯,贺青冥的到来点燃了它,它便从此不会熄灭。
灯到了白天都会灭的,但心灯不会,因为心上的灯,本就是为着心上的人而亮的。
公孙相柳看着他们,忽然觉出了一点古怪。
就像当初,韩十鹏爱上金无媚那么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