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的夜,似乎格外的漫长。
今夜有人注定难眠。
韩百叶气冲冲地跟着公孙相柳回去,又更加气冲冲地回到自己屋里。
他大费周章,却并没有找到凶手。
凶手一日找不到,他就一日不得安眠。
因为他总有种感觉,那个凶手也许根本不是为了管事,而是为了他。
凶手之所以杀了管事,也许只不过是要威胁他、恐吓他。
但公孙相柳却说,今夜他的阵仗已经足够大了,继续大张旗鼓下去,只会更加打草惊蛇。
何况船上那么多武林高手,他还要顾全大局。
所以他叫韩百叶等。
等?
他韩百叶从来没有等的时候!只有别人等他,他绝不会等人!
他的父亲和叔叔都只知道顾全大局,却都不知道顾全他!
韩百叶越想越气,走的越来越快。
空荡荡的走廊里,忽的传来一道奇怪的声响。
像是尖刀砍进血肉,又像是地狱的幽灵在幽幽地低吟。
“谁!”
韩百叶猛的回头,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瞪大了眼睛,浑身已因着极度的恐惧不住颤抖。
他跑了起来,他跑的越来越快,他跑的心脏已几乎要跳出来!
他竟已忘了自己还会武功。
他跑到自己房里,猛的关上了门。
烛火晃了起来,他气喘吁吁,看见明明暗暗的烛影。
他寒毛卓竖,整个人都快炸了开来。
他忽然发现,烛影竟然慢慢长成了一个人影,而且还在慢慢靠近。
影子好像还拿着一把刀,刀上似乎还在往下滴血。
他见过那把刀!
那把插在管事心脏上的尖刀!
韩百叶似乎也忍不住尖叫起来。
他手忙脚乱地扑灭了烛火,浑然不管那炽热的火焰已经烫伤了他的手。
影子终于灭了!
韩百叶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但四周的烛台竟都在一瞬间全都亮了起来!
他拼命地想要扑灭火焰,却怎么也扑不完。
烛火越烧越旺,一会化作九条火龙,张着血盆大口,要把韩百叶囫囵吞下,一会又化作一道火罩,泰山压顶一样倾倒下来。
地狱的火!
地狱的魂魄张牙舞爪,不住哀叫哭嚎。
他们有的掉了眼珠,有的缺了胳膊,有的被开膛破肚,有的已被碾作一滩肉泥。
他们仿佛在问“为什么杀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们并没有做错过任何事,但他们却被杀死了!
被贫穷杀死,被美貌杀死,被善良杀死!
千百年来,世上被这样杀死的冤魂何其多!
他们的声音,又何曾被凶手听见!
韩百叶又哭又叫,在角落里缩成一团。
火焰里,走出来一个妙龄少女。
她浑身都在滴血,血又烧起烈火。
她幽幽地道“少主,你看看我,看看我是谁……”
韩百叶拼命闭着眼,盖着脸,不住哭叫“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
她美丽的眼睛似乎已不住往下滴血“真可惜,一日夫妻百日恩……”
她忽的捧起韩百叶的脸,痴痴地看他。
韩百叶似乎也已痴了。
她静静地道“我从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
韩百叶忽的哭了起来,他痛哭流涕,不住磕头,额头已经磕破,簌簌地滴血。
他哭着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那少女冷冷看着他,冷冷道“可是你却把我丢进山里喂狗!”
“啊——!”
韩百叶恐惧得大叫。
顷刻间,少女身上的血肉一块块掉了下去,只剩下一副残缺的骷髅!
少女柔美动听的声音也已化作凄厉的尖叫“哈哈哈哈,韩百叶,你纳命来罢!”
“娘!娘救我!”
韩百叶涕泗横流,几乎吓得失禁了。
他浑身一抖,整个人一僵,而后彻底晕了过去。
这天后半夜里,韩百叶的船舱里离奇失火,好在发现及时,金蛇帮的人拼尽全力浇灭大火,把他们的少主从火场里救了出来。
韩百叶醒来一直在说胡话,整个人竟似已近疯癫。
“她,她,是,是她!她来啦!哈哈哈,她来了,来报仇啦哈哈哈!”
但他的房里除了他自己,什么人也没有。
那场火灾只不过是他自己失手造成的。
“你们为什么不信我,她真的来了,我真的看到有人!”
韩百叶抓住公孙相柳的胳膊,眼里发出癫狂的光“公孙叔叔,其他人不信我,不管我,你一定信我的,对不对——”
公孙相柳叹了口气,点了他的穴。
他道“少主病了,你们好好照顾他。”
第二天一早,这件事就已经传遍了。
韩百叶用了药,精神似乎正常了一点,但他却更加多疑易怒,嘴里也总是神神叨叨的。
他看谁都不顺眼,看谁都要杀他。
午饭的时候,韩百叶竟从碗里吃出来一张纸条。
他又惊又疑,又一惊一乍起来。
金蛇帮整个乱成一团,一片杯盘狼藉。
公孙相柳让人把他带走的时候,他经过贺青冥等人的位子,有气无力地“嗬嗬”怪笑了起来“是你……”
柳无咎按住了剑鞘。
他见过疯子,疯子发疯的时候,是毫无道理,也毫无预兆可言的。
贺青冥按住了他的手。
韩百叶又被人拖走了,他指着明黛,指着杜西风,又指着洛十三……
“是你?是你?还是你……?”
没有人回答他。
他也不知道到底是谁。
这船上的人已几乎被他得罪了一个遍,谁都有可能想要杀他。
第二天早上,柳无咎醒来的时候,发现贺青冥已经不在房里。
贺青冥已被金蛇帮请去了。
他还没有进到内堂,就感觉金蛇帮已经变了。
昨日还那么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金蛇帮,今天却已变得消沉而彷徨。
好像是从一头怒吼的雄狮,变成了一条狼狈的落水狗。
无论是谁发生了这些天的事情,都会变的。
或许金蛇帮的变化,也并不是从昨天才开始的。
金蛇帮来请贺青冥的时候虽然显得有些匆忙,礼数却很周全,来的一共有七个人,六个舵口的舵主,还有一个公孙相柳,每个人都穿的很整洁,很正式。
他们都已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很多人在贺青冥还没有入江湖的时候,便已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但他们都对贺青冥很恭敬,说话的语气也很谦恭。
只因他们都知道,江湖上有一种人是非恭敬不可的,贺青冥就是这样的人。
贺青冥见到了韩十鹏。
他见到韩十鹏的时候,韩十鹏正背着手,望着窗外,仿佛是在望着江上初升的一轮金阳。
韩十鹏道“你来了。”
贺青冥道“我来了。”
韩十鹏已是一个老人了。
尽管他看上去还是那么气宇轩昂,还是那么精神抖擞,但他的头发已经灰白,脸上也已布满了岁月留下来的划痕。
他的眼睛里还是闪着光,但那光似乎已近薄暮。
英雄末路,美人迟暮,这岂非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之一?
他穿的很干净,很朴素,这间屋子也和他的人一样朴素而干净。
这本就是韩十鹏的屋子。
屋子里有一丝沉静的香气。
贺青冥道“老山檀香。”
韩十鹏道“想不到青冥剑主对香道也很有了解。”
贺青冥笑了笑,却道“但韩帮主并不像平常会用香的人。”
“是的”韩十鹏道“但这些日子来,我已不得不用。”
“哦?”
韩十鹏道“我前天死了一个下属。”
“今天凌晨来报,百叶丢了一条手臂。”
韩十鹏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已有一丝悲痛。
他道“他虽实在不能算是个好孩子,可他毕竟是我的儿子。”
贺青冥也似乎能体会到这种感情。他毕竟也是父亲,还有两个孩子。
无论是什么样的父亲,这样的事情对他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韩十鹏看着贺青冥,道“这件事,你似乎并不感到惊讶。”
贺青冥道“我已料到会发生这种事。”
韩十鹏目光闪动,沉声道“是料到,还是这一切都是你筹划的?”
他又道“你可知道,昨天百叶吃出来的那张纸条,其实是一封书信?”
贺青冥道“哦?”
韩十鹏道“近年来,江湖上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午来书,夜半去’——贺盟主,是也不是?”
他看向贺青冥的目光锋利的好像一把剑。
贺青冥的目光还是没有变,还是那样冷漠,好像是一捧冰雪,不过冰雪似乎又已将要融化。
“不错”贺青冥道“我不仅听说过这句话,而且还知道这句话是出自谁人之口。”
韩十鹏道“谁?”
贺青冥道“星阑。”
“星阑是谁?”
贺青冥道“我的儿子。”
韩十鹏面色似乎有了一点变化,似乎是哀伤,又似乎是疑惑。
他道“你不是叫他‘无咎’吗?”
贺青冥顿了顿,道“无咎是我的弟子,他也是我的养子。”
“原来如此”韩十鹏忽道“那孩子和你很像。”
贺青冥没有说话,但他也已明白韩十鹏的意思。
贺青冥和柳无咎,原本就是一样的人。
韩十鹏又道“他的剑法也很好。”
贺青冥眼里竟似乎有一点微不可察的笑意,道“无咎很有天赋,也很用功。”
韩十鹏道“不仅如此,那孩子还很在乎你,我本以为那是儿子对父亲的孺慕之情,现在看来,他实在是对你很忠心。”
贺青冥目光微微闪动,而后却又湮没了。
韩十鹏看着贺青冥,青冥剑已经打败了急风剑,而今贺青冥又拥有一个那样厉害、那样忠心的少年帮手。
何况贺青冥背后还有神秘的子午盟。
这风雨欲来的江湖,已经早不再是他的天下。
他道“那封信,究竟是不是子午书?”
贺青冥道“即便是子午书,也并不意味着是子午盟。”
“不错”韩十鹏道“就像是有刀伤,也不见得就是死于刀伤。”
贺青冥道“你知道了。”
“我的确知道了”韩十鹏道“刀伤掩盖了中毒的痕迹。”
“管事早在中刀半个时辰之前,就已经死了。”
所以之前那些证词,全都不作数。
韩十鹏道“船上擅长用毒的人,有那位明姑娘,她是相思门的人。”
贺青冥道“相思门的后人不止她一个,玲珑夫人也是。”
韩十鹏道“但是你知道不是她们。”
贺青冥道“会用毒的,也并不一定就是下毒的人。”
“不错”韩十鹏“何况毒并不是相思门的毒,是金蛇帮的毒。”
所以金蛇帮人心惶惶,因为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凶手,很可能凶手就藏在他们中间。
韩十鹏目中又露出一丝痛苦“我让人排查了一天一夜,最后发现,毒是百叶的毒。”
但韩百叶已经疯了,他已不能过问韩百叶。
贺青冥道“令公子并没有理由对自己的下属下毒。”
韩百叶杀了很多人,其中不乏自己人,但杀自己人,他用不着下毒。
韩十鹏脸上忽然起了一种很奇异的变化,又是怅惘,又是哀伤。
他道“百叶这阵子只接近过一个不是金蛇帮的人。”
贺青冥道“那个少女。”
她已有足够的动机,如果是下毒,她不但会有足够的时间,也有那样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