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刈这才同宁朝凤见过,二人寒暄了几句,一转眼,便见谢山恪大踏步过来。宁朝凤脸一沉,还未发作,谢山恪果然已直言要求与李刈比武。他嗜武成痴,于人情世故全然不顾,只是惦念着新奇武学。
李刈不好推托,宁朝凤却再也按捺不住,将谢山恪拉到一边,低声说话,过得片刻,争吵之声渐大,却是什么“礼数”、“行侠”云云。
刘清华顾及宁朝凤面子,微笑道:“大哥,我带你逛逛此处。”李刈为免尴尬,自是求之不得:“那又劳刘知客了。”
二人本也是避嫌,可一路上,村人的异样目光若有若无地投到李刈身上,却不禁让李刈陷入了自己的尴尬了。刘清华自也瞧见,有意逗趣,只说些风土人情、奇闻怪谈。李刈尴尬之余,心中倒也好笑:“三妹这知客当得倒和刘叔叔一样,谈尽天下事就不道眼前。”念及如此,却也渐渐宽心。
走不多时,一树梧桐落入眼前,树下安着一张石案,二人坐于案前,一人神色萧索,正是章旬;一人须眉怒张,却是江如柳。
李刈早知有此一遇,见到二人倒也不吃惊,静默片刻,踏步向前。江如柳风风火火起身,拉着刘清华便走:“走走,喝酒去,今个儿不比完,同你没完!”刘清华笑道:“好说!”
李刈自是知道二人离开,是要他同章旬单独说话,但见眼前萧索的中年人凝目望他,神思却似飘到很远的地方。
若是从前,李刈会情怀激烈,但同向公达一席谈话后,他忽然意识到,父亲并不是无可言说的禁忌。
于是李刈慢慢地等着这个陷入回忆的中年人回过神来,才开口叫道:“章……叔叔。”
“好、好。”章旬涩然一笑,“今日得见霸王血裔,上天毕竟待我不薄。你还叫我章叔叔……很好、很好。”
李刈不觉默然。
章旬又望了望李刈,小心问道:“那日大火之后,你去了何地?这些年怎么过的?主母她老人家可还好?”
李刈心中一酸,道:“她死了。”
章旬呆了一呆,叹道:“主母仁厚节义,自会追随霸王,只苦了你了。”
李刈摇头道:“妈妈不是殉节,而是给人害死的。”当下略略说了陈年旧事。章旬听罢,半晌才道:“想不到楚义王之子竟会教养你。”
李刈冷冷道:“他不是教养我,是想问鼎中原。”
章旬沉默片刻,说道:“若无主母一事,你会顺他之言么?”
李刈缓缓说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纵使他对我有养育之恩,也绝不能因‘小仁害大义’!”
章旬龙眉微皱,重复道:“‘小仁害大义’?”
李刈望了章旬一眼,说道:“章叔叔,你还记得八卦门的陆元鼎掌门么?他昔日不忿父亲暴行,中途带八卦门离去,但心底还是敬仰父亲的。他曾对我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凡八卦门人绝不做朝廷的官儿。但汉室既已一统,再揭竿起义无异于盗贼。’我也是此意。”
章旬怔了一怔,苦笑道:“你们兄弟倒是一个模子,隆少主也说什么‘诸生何辜’,好好,倒是显得我辈视苍生于刍狗了,只是章某难慰你父在天之灵……”
李刈道:“我看父亲未必也愿卷土重来,否则何必自刎乌江?”
章旬叹道:“是极,他一向重情重义……”
李刈淡淡道:“可他只重小情小义,罔顾大仁大义!”
章旬面色一变,厉声道:“你说什么!”他一向敬项羽为天神,听了李刈这等“大逆不道”之言,不禁勃然动怒。
李刈面色无改,缓缓续道:“我也曾见了季布,他评刘季之言,昔日我只觉得刺耳难受,今时才觉句句无假。”
章旬呸了一声,骂道:“此等不忠不义之徒,有何可听!”
李刈道:“章叔叔先听听他说的有无道理。他道:‘我在楚军,数困高祖,他之后能容我在朝为官,拜为郎中,有容人之量;高祖自称有三杰而用之,项王有范增不用,以得天下,有识人之能;高祖入关约法三章,大得民心,有为君之仁。’”
章旬张口欲驳,偏生找不出得利的词锋,悻悻道:“刘季无耻之极,连‘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那般的话也说得,笼络人心的手段自然有几分。”
李刈摇头道:“那自也是他的本事。”
章旬脸一沉,冷冷道:“按你之言,你父就毫无本事么?”
李刈道:“父亲自有父亲的好,如章叔叔这样经年不忘旧义,便是他的本事了。”
章旬呆了一呆,不觉眼角蕴泪,半晌难言。
李刈叹道:“章叔叔,人各有志,过去的便过去罢。”
章旬怔忪半晌,惨然一笑:“我输了!”说着站起身来,李刈跟着欲起,却见他摆了摆手,“你不必多言了。这些年我也心灰意冷了,你这么说让我死心也好。且看他刘家的天下能撑得几时?”说罢背身而去,背影蹒跚,宛若风烛老人。
李刈心下歉然,可他知道只能这么说,这也是最好的结局。不禁抬头,天已大亮,朝阳破晓,映着天边的彩霞一片绚烂。不远传来锣鼓之声,一派喜气洋洋,想来向公达迎亲的队伍到了。
信步走回,宁朝凤仍在原处,只谢山恪已不见踪影,女子眼圈微微泛红,想已哭过,可红衫独立,傲然不犯。李刈既叹且佩:“宁女侠虽陷情关,但风骨无改,倒是胜了许多须眉了。”念及于此,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另一位巾帼须眉:“慕姑娘,自号无心,无心者无情,无情者通达,她要舍了医家七情,去传承旷世医道,我难道该阻拦她么?”虽如是想,心中仍是惘然。
回复举报|947楼2015-02-10 12:53
十九度忧蓝
落霞残照14
“哐”地一声,锣鼓大响,跟着爆竹噼啪作响,迎亲队伍已到眼前。却见向公达红装骑马在前,后边四人抬舆,舆旁一左一右跟着伐柯和婢女,其后六人奏乐,四人担着妆奁,气派甚大。后面跟着一群衣饰华贵的缙绅,想来是魏太守那方的宾客。
李刈见那舆上彩绸丹凤朝阳,缀以金银针线,处处彰显富贵之气,不由想道:“也不知我这弟妹是何等模样。”对这爱好排场的官家小姐总存了份疑虑。
向公达下了马,早有仆从奉上弓箭,正要拉弓,伐柯上前笑拦道:“公子也太心急,人可来齐了?此等喜事,总是人越多越好,不沾沾喜气也要道贺几句。”
向公达笑道:“正是。”依伐柯之言,传令将村人尽皆唤来。众人三两而至,也不过四五十人。江如柳本不喜这门亲事,又被打断拼酒,心中老大不耐,竟将酒坛一并端来,与刘清华接着对饮。众人中仍不见谢山恪,想是他厌烦俗事,一人落个清净,宁朝凤瞥眼不见,心中更是失望。
向公达又要拉弓,伐柯笑道:“别急别急,人可全齐了?”
向公达温言道:“是。”见伐柯首肯,这才拉弓,连射三箭,跟着上前欲踢舆门,但听得“嗖嗖”三声,三支冷箭从舆□□将出来。
向公达不及反应,李刈却比他更快,一个纵步踢翻暗箭,冷笑道:“好毒的计策!”他本存了疑窦之心,又见伐柯如此作态,不由凝神戒备,否则向公达心神俱醉之余,冷箭近在咫尺,哪里避得开去?
向公达人未受伤,身子却如坠冰窟,望着舆轿,喃喃叫道:“阿莲、阿莲,你、你……”但听得一阵兵器出鞘声,迎亲队伍已拿出藏身兵刃,只往村人杀去。迎亲之队加上所谓的“缙绅”一流,人数与村人相差不远,更胜在出其不意,片刻便杀了数人。那些早前在香案前吟咏的文士,遇此情景,更是首当其冲,不及跑开,便挨了一刀一命呜呼。混乱中,伐柯叫道:“大的留活口!”
李刈怒从心起,一脚踢翻舆轿,喝道:“出来!”却见里头只滚出来一个大木盒子,往内一张,并无活人。李刈微微一怔,才知这木盒正是放射冷箭的机关,如此工巧,倒不输昔日鲁班。
向公达心中却是一喜:“不是阿莲就好。”精神一振,叫道:“大伙攻右翼!”他从小被要求学兵法,一回过神来,便即看出敌方薄弱之处。众人在向公达指挥之下,眼看要挽回劣势,却听得远远传来震天价响,官兵从门侧涌去,片刻便将众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为首的是个乱髯汉子,对向公达叫道:“项少主,束手就擒吧。”不啻承认知道了向公达的身份。
向公达心中一沉,涩声道:“阿……魏小姐说的?”
那汉子只道:“太守仁厚,只要你束手就擒,可饶了他人性命。”
向公达不及答话,便听得一声洪钟大喝:“仁个屁!”一物猛地向乱髯汉子飞去,那汉子躲之不及,给那物什一撞,溅了满头满脸。
刘清华拍手笑道:“江老大,你这可暴殄天物了。”方才正是江如柳气不过,将开封的酒坛掷了过去。
那汉子一抹脸,冷冷道:“项少主,本将只要你一句话,就可饶了这群……”话未说完,便听得江如柳呸呸乱骂:“贼官兵有个鸟信用!谁要你饶,要打就打!”众人纷纷称是。
那汉子眉间怒气一闪而过,冷冷道:“项少主,你怎么说。”
李刈朗声道:“我看狗屁不通!”
那汉子怒气填膺,按捺道:“项少主,你好歹是此间主人,就任由手下翻天么?”
向公达不及说话,李刈抢道:“你不是问‘项少主’如何说么?我答‘狗屁不通’有何不对?还是阁下忘性大,说的话转眼当‘狗屁’放了?”众人哄堂大笑,江如柳尤笑得尤为响亮。
那汉子脸现青气,还未发作,向公达已然斥道:“王副将同我说话,你回什么?”王副将面色微缓,李刈却冷冷道:“你才喊我‘大哥’,怎么转眼不认账了?你我虽无情义,但总是一个父亲。怎的,一提起‘少主’这金贵身份就翻脸了?再说长幼有序、嫡庶有别,这‘少主’怎么排也轮不上你来!”
王副将望着李刈惊疑不定,他奉命围剿项羽之后,谁知又凭空跑出一个“嫡出项少主”来。向公达再不理他,淡淡道:“王副将,看在我们相识一场,但愿你践行前言。”王副将心中一喜,转脸见李刈剑眉微皱、面露忧虑,心道:“是了,这小子是要替主子揽罪,混淆视听。可项隆性子仁厚,不要他替罪。就说嘛,‘少主’又不是章台里的娼妇,哪能一抓一大把。”越想越觉有理,飘然间,笑道:“好呀,你要自己绑呢?还要本将代劳?”
众人大急,纷纷喊着“少主”,如江如柳一般莽直的,恨不得上前便打。向公达却面不改色,淡淡道:“谁再多话,便是眼里没我这‘少主’了,那也好,便上前说一声,你我恩断义绝!”众人见他说得决绝,一时无言,心中俱是悲愤。
向公达又道:“我自己绑,你总是不放心,还望王副将代劳。”说着将手一摊。
王副将得意之极,笑道:“好说好说。”一努嘴,叫了两个亲兵上前。他也不是傻子,若是向公达诈降,他却亲自去绑,岂非狼入虎口?
亲兵拿出精铁炼成的绳索,将向公达牢牢缚了,押着向前。王副将见他乖觉,心中更是满意,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是英豪’,项少主果然不是凡人。”他有意卖弄文采,故意将引言咬得字正腔圆。
向公达淡淡道:“副将可撤兵了吧?”
王副将笑道:“莫忙。”拍马掉转,传唤亲兵押着向公达跟在其后,眼看要出门,这才转头下令道:“众士听令,全力围……”话未说尽,忽听得耳边风声一紧,还未回头就挨了一记,王副将吃痛不及,被重力一撞,跌下马去。
这变化兔起鹘落,众人不及回神,向公达高叫:“疏阵!”一声号令,众人反攻了官兵个措手不及。向公达已卸了枷锁,以绳索为兵刃,甩得一径罡风,逼得王副将和亲兵连连后退。众人见他以一敌三如此勇猛,更是精神大振,放开了手大杀官兵,一出闷气。
王副将退至官兵圈内,向公达也不紧追,自加入战团,大杀敌兵。王副将性命无虞,心中却是暗暗叫苦,以如今形势,非有一场血战不能止,无论向公达死了还是逃了,他都难辞其咎。
如此也罢了,最叫王副将气闷的还是不知何处出了错。那绳索乃是公输班后人按“鲁班锁”之理,用精铁改造的“公输索”,按说被此索五花大绑了,饶是武功再高,也是插翅难飞。可惜向公达正是墨家门生,昔日的公输班输给了墨子,今日的“公输索”自然败给了向公达。
向公达的授业恩师正是墨家钜子方更泪。当是时,墨家被统治者打击,几近消亡,不得不隐姓埋名、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