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瑛是负责这片区域的巡警之一。老街情况复杂,巡警工作力度也大,另一位常驻警官姓赵,个头比秦瑛稍矮些,是个沉默寡言、身形结实的娃娃脸。她和秦瑛很少同时出现,但两人会不定时互换区域巡逻。天干物燥出事那几天,这块负责人是赵警官,俞孝砚为此很是苦恼了一阵。赵警官性格多疑,在很多事情上都很难应付。
俞孝砚往后退了一步。秦瑛自然是认得他的,巡警和周边商家之间说是老熟人也并不为过,他和秦瑛的关系——有些一言难尽,说不上坏,但也不算好。俞孝砚只是忽然在强光下瞥到,西装男被秦瑛扣在手下,两人不相上下的个头,西装男作为男性身形还要宽些,此刻却肩头松垂,一反方才紧绷的游刃有余,肢体仪态畏缩温顺,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整个人说是依偎在秦瑛胸前也不为过。
这幅转变让场面变得有些微妙,俞孝砚脑子还没想清楚是哪里不对,身体本能已经下意识跟对方拉开了距离。
“秦警官,好久不见。”俞孝砚先开口 :“拜托,真的要瞎了。”
“回答我的问题。”秦瑛道。
“我不认识他,”俞孝砚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问他。”
秦瑛掌心的手电一转,照向身前的西装男,俞孝砚感觉他眼镜片都要被照裂了。心中不由同情。西装男头微微往下低,说:“朋友约我在这附近见面,但我好像走错路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轻柔缥缈,语调平稳而一丝不苟,令人觉得教养很好。秦瑛垂眼看了他一会,又看向俞孝砚,松开了放在西装男肩上的手。“证件给我看一下。”她说着,终于关掉了照明。整个巷子重新陷入浮絮一般的黑暗,前后喧嚣时不时飘来,仅有头顶月光隐约勾勒出三人轮廓。秦瑛接过西装男递给她的证件,快速扫了一眼:“司沉。”
她视力很好,这种光线和可视度对她来说毫无障碍。司沉很温顺,收好证件后,秦瑛又让他报电话号码,他念出一串数字,视线的落脚是秦瑛在随记本上游动的笔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俞孝砚觉得他的声音有一点发抖。
奇怪,今天冷吗?还是他在害怕。
秦瑛倒仿佛对此没任何反应,她漫不经心写着号码,头也不抬:“听说天干物燥出事了。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吗?”
“不了,谢谢。”俞孝砚说,“相比之下,可能迷路的司先生更需要帮助,秦警官。”
秦瑛合上随记本,和笔一起随手塞进胸前口袋:“当然,这就是咱们工作嘛。走吧,你跟你朋友约的哪儿?我带你去。”她用力拍了一下司沉肩背,目光却越过他投向俞孝砚:“真的不需要帮忙吗?你确定?”
尾音拖慢下沉,这是不妙的信号。要来了!俞孝砚心中警铃大作,下一秒,秦瑛整个人已经快速一个迈步到了俞孝砚身边,她挟着干燥温暖的尘土味,抬起单边手臂支在他一侧肩上,肘关节用力制住了即刻想要进一步逃离但失败了的对方。秦瑛贴近他的脸几秒,倏然咧嘴,嘿嘿笑起来:“你知道我的号码的,俞老板。”
不远处传来小祁的大喊:“砚砸,砚砸!吃饭了。”
“快去吧砚砸!”
秦瑛领着司沉从另一边走了,她的背影看起来很愉快,司沉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他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气息,好像生来就要跟随某个人,生来就要成为影子。以俞孝砚对秦瑛的了解,司沉接下来半个月内只要出现在附近,都会被她找到盯上。但对于天干物燥来说,司沉很可能只是一个开始。
俞孝砚走出巷子,灯火熙和。身侧是涌动笑闹的人群,酒精的味道和碳火气开始在空气弥散,一众行人忽然涌过,让他不得不停住脚步暂时避让。这份明亮与喧败相融合的情景令他觉得熟悉,令他想起记忆遥远深处某个火光冲天的夜晚。一个眨眼间,窒息的热浪舔上他的脸,他早已在无数次噩梦重温中学会不躲避,直视它的重现。
第一,从现在开始,所有人都不许找爸爸妈妈。
第二,所有人都不可以看向窗外。
第三,只能信任戚助教一个人。
火焰像某种疯狂跳动着的舞蹈,把空气烧成模糊扭曲的浑浊水波,水波翻涌着,鼓动着,卷来焦臭腥甜的味道,鼻腔和呼吸道都被灼烧滚烫的气流塞满。戚助教的背影挡在他们身前,忽然,他大叫一声,冲进燃烧的火园,扑进了沸腾舞蹈的海。
“……妈妈!”
稚嫩的喊叫带着上扬的尾音掠过俞孝砚的腿边,一个小男孩甩脱了爸爸的手朝前跑,被石子绊倒,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年轻的爸爸惊慌追赶,他手中拎着包包、水壶和三四种小吃,狼狈不堪地躲着行人。“宝宝!”他大叫,“你别乱跑!”
俞孝砚蹲下身,手伸到小男孩腋下,将他托起。好在没有摔伤。年轻爸爸终于赶到,连声道谢,呵斥小男孩抓住他的衣角。
“你怎么见人就觉得是妈妈?”他低声对不情愿的儿子道:“爸爸都跟你说了,妈妈过几天就从姥姥家回来,你要等。”
俞孝砚越过马路,手摸到了冰凉的铁门,薄而锋利,表面是型材沟壑起伏的纹路,是无可置疑的现实。
他推开了门。
翌日又是一个晴天。
早晨七点半,夏泉被手机短消息震醒。他半睁开一只眼摸到手机,皱着眉头解锁,是谢小楼发来的消息。
夏同学早!今天下午四点半在天干物燥见面可以吗?我会带着资料过来。看课表你今天八点有早课,所以猜测你应该已经醒了,希望没有打扰到你:D
夏泉毫不犹豫按熄屏幕继续闭上了眼睛。下一秒房间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他整个人惊得在被子里弹起,刚要破口大骂,牛肉粉丝汤鲜浓的香气在房间内弥散开,夏泉像被下了蛊一样吸着鼻子直起身体,然后睡衣后颈就被俞孝砚轻松拎住。“快快快,”俞孝砚说,“粉丝要坨了!”
夏泉在“粉丝坨了”的魔咒中以惊人的效率迅速起床完成了穿衣洗漱,像饿虎一般吞掉一整个大份粉丝汤后又被俞孝砚塞了一个鸡蛋灌饼,饼吃完,人也被送到了学校门口。
夏泉铁青着脸站在人来人往的谟涅,他压根不知道自己的早八是什么课,正常的晨起流程带来身不由己的陌生感(虽是完全被逼迫的)却意外没有预想中那样令他心情烦躁。俞孝砚说:“好好上课,晚上吃火锅。”
哦,火锅。夏泉想,听起来不错。
他还没跟人一起吃过火锅。
在死之前,因为酒精上瘾,他的生活支出大头几乎全在酒和气泡水上。他很少好好吃饭,也不会做,最常吃的就是杯面和便利店的简装沙拉。很长一段时间里,夏泉与一种令他焦灼不安的空虚感相伴,因为无法忽视、无法摆脱而加重酗酒行为,久而久之任由其成为自己个性和□□的一部分。直到某个瞬间,大概是某个痛到神智不清的混沌时刻,一阵陌生、妥帖、诱人的温暖香味钻入他的肺里,那阵空虚感骤然惊人膨胀到让他失控。
一小簇火光撩亮大脑边缘的一角,更遥远、更深处的记忆也被灰蒙蒙地唤醒。窗外有陌生人种的小孩子在踢足球,他们发现了他,拍窗喊他出去,他摇摇头,因为觉得提不起劲,他画的画被一摞一摞地丢在地下室长满菌团,飓风肆虐,暴雨连下三天,主卧室的门总也不开,他窝在沙发上发着抖吃一碗很冷的麦片。他觉得肚子痛。他常常夜里忽然醒来然后睡不着。他想不起什么鲜活、舒适的瞬间,用学来的错误方式干巴巴对付着自己的人生。直到那个时刻,像解离发作时意识被猝不及防甩出□□,又像掉进了高烧梦境里扭曲变形的兔子洞,他觉得自己变得很渺小,胃满了,大脑却因供血不足而飘然发胀,连疼痛感都恍然减轻了。
那个时刻,他忽然明白了,那种感觉,原来是饥饿。
重新活过来之后,他的酒瘾好像也慢慢消失了,没再发作过了,跟那些急速愈合的外在伤口一样。这种“重来一次”的做法像免疫系统的大反击,他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得更加健康,与此同时,那种多年来被无意忽略压制的饥饿感也汹涌冒出,只要口腹之欲得到满足,他的心情就会变得平静。
不知道俞孝砚是否察觉到了这一点,但也可能他生来健全,格外重视衣食住行等基本构成在生活中的份量,天干物燥的食物供应充足到对夏泉来说称得上奢侈的程度,充足到,像是真的在重新活一次般陌生。
夏泉的脚步不由自主拖行着身体迈进学校,前方是谟涅的标志雕像,那个尖刺在清晨的阳光下反着尖锐的光。空气中有股谟涅特有的味道,一定要形容的话,是一种夏泉很讨厌的味道,由旺盛的思考、分不清虚假与真实的活跃社交和勃勃野心构成,每个人的边界感都清晰分明,可每个人又都肆无忌惮地探索冒犯着他人的领域。
他的右手放在衣兜里,在口袋中下意识捏紧。夏泉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他走进教学楼,散发着漠然又恶劣的气场,迎面有人跟他打招呼,可能是同专业课的同学,夏泉理都没理直接走过对方。
如果说唯一有什么没有改变也不会被改变的,那就是,叩响壁垒的一切伪善和试探均来自于令人作呕的恶意,这是他在上一段生命里学会的最深刻的教训。
这个时间来上课的人竟然意外的多,以至于等电梯要排队。夏泉随意找了个靠角落的位置站住,紧接着,他的肩膀忽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那力道非常草率没有分寸,夏泉扭过头去,一个男生正在冲着他笑,夏泉拧着眉头看着对方的脸,他想起来,这是刚才对他打招呼被他忽视的人。
对方相貌平凡,但笑容却很灿烂,是那种看起来对谁都很友善热情的类型,可是看着这张笑脸,夏泉只觉得一阵抗拒。“夏泉,好久没看到你了。”对方开口,语气很熟稔,隐隐还透着关切:“刚跟你打招呼,你好像没看见。你看起来精神不错啊,前段时间去哪儿了?”
“你谁?”夏泉说。
对方愣了一下,眼底一晃而过不可思议。他大约没想到,夏泉不是故意忽视他,而是真的完全不记得他——他苦笑起来:“你这,不是吧。咱们一个画室的,去年咱俩有段时间坐在一起,我还帮你改过画呢。”
夏泉冷漠地看着他,不为所动,像看一管被挤空颜料扔掉的铁皮。这种油盐不进又毫无礼貌的反应让那张笑脸下浮现一丝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