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他做了什么,童唯利一无所知。
地契一张张铺上来。医馆、义庄、金矿都有。
童家的人也彻底变成了他的人。
自己的小命也被他拿捏在手。
自己无力对抗,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小儿子尽早发现藏在地契里的求救信号了。
童唯利不敢轻举妄动。收起所有的爪牙,装出一副柔弱的样子。
“儿子不孝。气死我了。一下子没缓过来。还以为毒发。现在好了。你回去吧。没什么大事。”
“那就好。”
许安平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瓷药瓶。是解药。
童唯利伸手要拿。他手一翻,藏在了掌心。
“告诉我,敬茶的时候,把什么塞给你儿子了?”
童唯利闭上了眼。果然,这一点小动作没能夺过他犀利的眼。
还想狡辩,许安平摇摇头说不必了。
拉开的红木抽屉旁,数千张房契地契排着队绕过他的左手,温柔地环着他的腰,乖巧地躺在他摊开的右手上。
“你果然发现了。”
他的法术童唯利见过。去虚静派讨人的时候,那个叫高巨疯的人也是这样翻出了童心尘的都功箓给他看。甚至连所念的口诀都是一样的。
可,童唯利调查过,许安平分明是个妖。
妖,怎么会习得了正派道人的术法?
童唯利没时间思考更多。他身旁的瘦高老仆人一把将装解药的瓶子抢过摔在地上。解药和碎瓷片混作一团。
那仆人怒不可遏。“他敢耍花招还留他做什么?”
反倒是许安平的话留了他一命。
许安平扁扁嘴,叹口气。环顾四周,给在场所有人道歉。“我知道你们心急要他死。但是我们的约定不是现在。不是吗?我不干涉你们的谋杀,你们也不可以破坏我的计划。不是吗?”
“万一他小儿子发现什么我们……”
“把他交给我处理。”许安平打断那人火急火燎的话。微笑道,“怎么?不信我?”
那人显然是信任他的。闻言只是哼一声,翘起双手站到一边去。
“子撅,”接下来,许安平点名了一名暗处握拳忍耐的少年,将一瓶新的解药连同童唯利的性命一起交到了他手上。
那少年一身腱子肉,身为护院,脸上的恨意却是比所有人都忍得好、藏得住。
在童唯利惊恐的眼神中,那名叫子撅的仆人嘴角勾出淡淡的笑容。后退五步,蹲下,轻磕瓶口,倒出药粉在地上。抬头,和爬墙头的所有眼睛一样,满怀期待地望向他。
窗台、屋顶,到处趴满了看好戏的仆人们。都是他叫来的。
想吃,必须爬过去,趴着舔干净。不吃,死。
诚然,这法子过分了些。但是一想到方才擦身而过时候,童心尘那哭红了的眼,许安平便觉得此人活该有这一遭。仗着自己小儿子对他还有点良心,不知珍惜还肆意践踏。这样的父亲,要他何用?童心尘心软,他可不会。家中仆人更不会。
“你想的这个法子真是极好的。我都没能想到。”
许安平心情很好地夸奖了想出这法子的仆人。还贴心地关上门。提醒童唯利,“老爷子,今晚子时会有东风,你得趁早吃。”
许安平走了。
童唯利看着不远处地上的解药。闭上了眼睛。
羞辱还是死亡,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好死不如赖活。他向来钟爱后者。
然而一想到往后铺天盖地的嘲笑,他朽木般的枯手不禁颤抖起来。
丢失的是沧州的金矿地契。
他素来知道与老爷子做交易不异于与虎谋皮。
老爷子是怎么猜出来的,猜到多少,这都不重要。
当务之急是要拿回地契。越快越好。
只因他实在不愿意与那人为敌。
这般想着,不知不觉,寻人的脚步快了许多。
“人去哪儿了?”
他的脚步几乎走遍了童家。他伤重未愈又如此奔走,哪里受得住呢?腹中一痛,不得不倚着墙根滑落在地,大口喘气,稍作歇息。
“许大哥你没事吧?这是怎么了?”
来人是童家的女仆,叫翠儿。她放下手中物事,上前来小心将人扶起。
许安平瞥见那托盘之上的酒壶,心下狐疑。酒?童家无人嗜酒。还喝这么多?
“翠儿,这是谁喝的?”
“还能有谁?不就是那个二少爷的咯!”传言加上酗酒,极其厌恶却不得不伺候此人的翠儿心生不满。“没喝够要我再拿!喝喝喝!喝死他!”
“他人呢?!”
“疼。”
许安平一下子没注意力道,把人胳膊掐红了。翠儿没见过他这副凶狠的模样,吓得哭出声来。
许安平忙举起双手,道歉。“是我太急了不好意思。我对不住你翠儿,我只是有点太过担心了。他在哪儿?你快点告诉我。你告诉我,这个月月银三倍。”
顾不得揉胳膊,惊诧的翠儿张嘴速答,“鲤鱼池!边儿上。倚着栏杆。”
生怕说晚了银子飞了。“也不怕摔下去淹死。”
河西织锦大户童家,转世的他儿女成群。自己再不愿也只能以陌生人身份,讨一杯水酒喝权当告别。
本以为此生无缘,岂料次日他妻子携子女来破庙,依照遗书将家产尽数交付与他。
“他说对不住你。喝了点酒。起身,就跳下去了。”
如今他被老爷子气到。难道……
心下担忧的许安平飞奔就要去救人。不忘停步半晌吩咐翠儿,“银子明天去账房取。”
翠儿在他身后欢呼雀跃。
夜色如水,映照出一脸沮丧的童心尘。
他凭栏远眺,残荷败叶无声矗立。
他眉目暗淡,眼如死灰。和13岁时候挨打的模样完全一致。
眼泪溅起一圈涟漪。他抬头看天,不让它继续落下。
从小到大,死老爹什么都要他们两兄弟比较。大到读书,小到吃饭拿筷子的姿势。
他们家三代都是做金银首饰的买卖。代代相传的就是一门好手艺。
马洪福卦象出现之前,老爹对他们都是一样的关心和教导。
童心尘天赋好,每次挨打的都是哥哥童中正。于是乎童心尘耍了点心机,时而做得好时而做的不好。哥哥也发现了。最后他们两兄弟心有灵犀一般,谁也不学好。
老爹气急,砸烂了两坨狗屎一样的簪子,操起旁边的凳子狠揍他们。
他想护着哥哥,奈何哥哥那时候已经200斤,压在他身上叫他动弹不得。
童心尘被哥哥护在怀里,眼泪大颗大颗地掉。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凳子腿在哥哥背上砸断,200斤的肉全在颤抖,木屑飞出去。
当时童心尘心里只想那木屑飞远一点,飞进那双发红的眼睛里,戳瞎他爹。
木屑做不到,那就把凳子抢过来,往他爹眼睛里砸,往他心窝子砸。
童心尘没有那么做。他只是躺在地上,望着天花板的藻井出了神。
他想念躺在稻草堆上看到那一轮圆月。
他想念他的蛐蛐儿。
想念他痒痒的狗尾巴草。
想念他扒开叶子看到鸟蛋时候那一声惊喜的“哇。”
他真的叫出了声。
所有人都惊得呆立原地。
他爹抡着凳子腿的手抖了一下。
他娘那时候还没死。哭着扑过来要将他伸到半空中的手摁回去。
一直推他,攘他,叫他别疯、醒醒、没有鸟蛋、没有割破嘴的叶子。
哥哥跪着爬过去,抱着老爹的腿哭着说他学,做簪子、看账本他什么都学。
之后,天命马洪福的预言出现。童心尘被彻底抛弃。许九斤帮童中正做簪子蒙混过关的事情也败露了。
“毫无长进”“这几斤肉卖了都比你做的簪子值钱”“我童唯利怎么挑了你这么个废物来养”……
父亲在上面骂,家里一堆仆人陪他哥哥跪着骂。
童心尘彼时刚从百乐门回来要拿钱继续挥霍,手上还抓着没还的酒壶。
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神游天外,屋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连他爹骂人的声音都瞬间安静了。
只能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地上跪着一坨肉,一张嘴叭叭叭。
他大笑出声,拍着腿,跺着脚,披头散发十足一个疯子模样。
那时候开始,他的心,就离开了这个家。
又或者是更早一些,伸手摸藻井的时候。
如今多少年过去了?
童心尘哭笑望天。笑话自己多少岁的人了依旧看不透、勘不破这俗世轮回。
不知怎的又想起了那人指着家姿夸。“一双巧手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个孩子。”
童家姿比他勇敢多了。他不逃避。他光明正大地做自己。明目张胆地穿袄裙戴珠钗,大大方方在老爷子眼皮子底下走动。
有父母疼爱,有许安平的理解。
不像自己,除了装疯卖傻,除了躲在百乐门饮酒,什么都做不到。
“滚!”
身后脚步声停下来。听到脚步声之前,浓烈的艾草和异香混合的香气已经告诉童心尘,他过来了。也不知道他怎么逃过迷踪阵找到自己的。
对童家姿的羡慕和自我厌恶此刻快要将他压垮。童心尘现在不想跟他说话,怕自己一开口就伤人。
“让我一个人静静。”
廊桥咯吱响,他只退了三步。仍是远远看着他。
他倚在栏杆上的样子,像极了20年前在独心苑的时候。
将潘玉凤、元幻清俩孕妇托付给他。自己回了一趟童家。回来的当晚就开始哭。
抱着酒坛子边喝边哭。那双哭过的眼睛像极了小白兔。晚餐吃不到喜欢的胡萝卜,宁愿窝在角落里饿死自己,也不去碰碗里新鲜的青豆。
许安平知道他和星沉算不得同一个人。但是,对他,无论几世,自己也无法彻底袖手旁观。
至于地契,随便找个时机偷出来便可以。
他轻声吩咐路过的仆人,生怕扰了他。
童心尘苦闷着,听不清,只觉耳边吱吱喳喳,趴在栏杆上捂住耳朵。
许安平大步上前,看见他身子顺着栏杆滑落,才收回了要扶的手,在一旁坐下。
不多时,大手递过来一个白瓷酒壶。是童心尘爱喝的松醪酒。
此刻他也无心去想为什么许安平能知晓他的喜好。这点小事情,他要查出来也不难。
灌了一大口,心中郁闷也随酒液咽下去大半。
突然,童心尘脸上笑容顿失。懊恼地哎呀叫出声。一下一下掌自己的嘴。看得许安平是一脸疑惑。
童心尘脑海里复盘了一下方才的争吵。后悔不已。
平日里耀武扬威,到了要用的时候哑炮。连一句“死老头子”“老东西”“老逼登”都骂不出来。
为什么就不能硬气一点?
就说歇气!就祝他早点儿归西!就当他面儿告诉他我恨你!
又如何?
他父可不父,我子怎么就不能不子?
他为自己的发挥失常懊恼不已了好久。
“好点儿了没?”许安平问。
童心尘抬头,擦擦嘴。又给自己灌了一口酒。确实好多了。
“你不喝?”
许安平接过,瞄一眼对壶饮的对方。轻轻抿上一口。入口微甜,酒味不重,便大意起来。不消半刻已是满脸通红,口齿笨重。反观童心尘,面不改色。好似喝的不是酒,是水。
“泥肿么,介么能喝?”
他晃晃酒瓶子,语气略带伤感。“我爹以前训练我喝酒。喝到起不来差点死了。师父教我运转血脉,将酒水自指尖滴出。又躺床上缓了三天,我才活过来。”
许安平心疼不已,低下头去。懊恼自己怎么没有拦住小福?怎么没有早一点与他相认?
眼一红,泪滴当场,酒醒三分,慌忙背过身去偷偷抹泪,生怕他问话。
肩膀被轻敲一把,童心尘递过来一叠纸。
“谢谢。”还是被发现了。许安平晃晃脑子,尽量把理由编得靠谱一些。“没喝过酒。不太习惯。见笑了。”
“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