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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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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即剑修,剑修即剑。

对于剑修来说,剑就是他的命。

哪怕这把剑他已不再使用,哪怕这把剑只是以槐树木随意地削磨成。

剑修丢剑,没有理由,只有不该。

只不过,若说这把剑是他人软磨硬泡借去赏玩,再被人窃走,则就另当别论。

“方不知,小心!”

堪堪侧身避过爆炸后,方不知横剑斩断贴来的符咒。下一呼吸间,他又迅速凝气瞬步移到三丈之外。

玄清门海纳百家,术法万千。虽无精者却胜在变化。

也就在方不知落地之时,白光乍现,一道太极图案自其脚下显现。

剑是剑修的命,也是剑修最大的缺点。

“你以剑辱某徒,某就以剑送你赴黄泉!”

谷清的声音开始在方不知的耳边变得悠远。天地色变,浓墨的黑色吞噬一切。

长明剑似是感受到了主人的心绪波动,它嗡鸣着,又似是想提醒什么。

“我好痛啊...”

剑气斩散袭来的黑影,可它们很快又在阳精之上凝聚成了人形。

“我好痛啊...”

低沉嘶哑的男声中带着诡异的熟悉,人形的轮廓逐渐清明,面部凹陷凸起,留出了五官的位置。

“我好痛啊...方不知!”

随着这不知从何处起的声调抖升,无数桃花瓣凭空显现,漫天飞舞。

方不知没有动,整个人崩得极紧。

谷清要杀他,本可以不用这样麻烦。兴许是顾及到了上京城里的人物,兴许是又有什么其他原因。

修为之间的差距固如天堑,但方不知不认为自己没有一战之力。

只是现在...

倏然,灰白的桃花瓣纷纷炸开,同样被剥夺色彩的桃树于四周八卦位拔地而起。

又在这眨眼之间,他眼前的人影赫然化成了徐闻的模样。那周遭的桃树上,也挂满了徐家人及侍从的尸体。

发冠散乱、双臂皆失的徐秉文,死死攥住颈绳、到最后一刻都还在挣扎的徐慧,方不知每望向一处,目光所及便又长出数不清的桃林。再有阳鱼眼上的...

徐闻的眼眶深陷,黑洞中流出在这个单调的世界异常醒目的深紫色毒血。他就像具被线牵引的人偶,骨骼僵硬,咯哒咯哒,有种莫名的幽怨。

长明的剑身嗡得更厉害了,但方不知仍没有动。他的嘴唇几乎要抿成一条直线,细密的汗珠从鬓角渗出。

“为什么...”

徐闻每说一句,哀嚎遍野。

“为什么你没有救我?”

阴阳鱼仿佛开始有了生命,天地好像都在一起旋转。

方不知的气息在颤:“不...”

他该出剑的,可他的心早就乱了。

就像这么久以来,遇见的每个人都在劝他该放下了。罪魁祸首既然能瞒过所有人造下这桩惨案,那他的能力,自是母庸置疑,查到最后是鸿毛碰泰山,也未尝没有这个可能。

就在方不知的思绪一团乱麻的时候,兀得,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别胡说,我不是答应陪你一起找了吗?”

方不知猛地回头,身体比理智先动。

“锵——”

是两把剑的碰撞。

才在阳精上的徐闻不知何时迫近他身。

方不知教过徐闻用剑。再论剑的品相,玄都也远不能和长明媲美。

这座大阵约莫也是清楚这一点,才有了第二个、第三个...

所有人的剑都已经快到肉眼再难看得清。哪怕一个金丹修士在此运气动灵,也只能追到半点残影。

一棵又一棵的桃树开始燃烧。

“破。”

此刻,长明的光芒盛到了极致。它是君临黑夜的明星,是万千花朵汇集也难比拟的存在。“徐闻”一个接着一个化为花朵灭于火海,只剩最后一人,无力地仰面倒于阳鱼眼上。

所有的一切都被停止。

方不知垂着眼帘,平静地看着徐闻。他的脸上虽然一如既往没有什么鲜活的表情,但此刻看起来也是格外地沉。

“从今起,你就是我徐家,你就是我徐闻的朋友。”

已经忘了是多久以前,这个倒在地上的人还会说,还会笑的时候,对他这样说过。

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记不清了。

他好像说过什么,却好像什么也没说。

自打记事以来,方不知的生活里就只有剑。

寒来暑往,星移斗转。

他和剑相伴近二十载,却鲜能叫得出清源内其他弟子的名字。

一切要从春亭山开始,一切也要从...

方不知堪才发现,原来他早就已经走出来了。

长明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冥冥之中,也似乎有什么枷锁被斩断。

方不知落入了一个带着淡淡檀香味的怀抱。

他问:“为什么?”

那双手环过他的腰肢,那个人也将下颌搭在他的肩上。

莫行云低低地道:“一见钟情。”

方不知停顿须臾,还是道:“不可能。”

莫行云闷笑道:“为什么不可能?”

方不知张了张口,踟蹰过后,道:“我...有哪里…”一话未尽,脸侧骤贴上的柔软让他滞在那里:“你…”

“你哪里都好。”

方不知听见了有水滴落,莫行云的声音开始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轻。

“睡吧。”

世界再陷混沌。

这兴许是他睡过最安稳的一觉,他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不用想。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斜斜地洒入,方不知的眼皮动了动,睁了开来。他撑起身子,盘腿而坐,手诀结印,深深吐息。

灵在脉络中流转,气沉丹田,松而不懈。

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盈。

长明自他的灵识中而出,环绕着他飞行,像是在庆贺般嗡鸣作响。

“破了…”方不知缓缓睁开眼,长明随之入鞘。

果然,两年来寸步未进的境界,在这个意想不到的时候…

“方不知!”

莫行云大大咧咧地撞开门,捧着一堆红果子,边走边掉:“来来来,这果子可甜了。”他在方不知的身边坐下,将果子洒在床榻上,捡起其中最大最圆的那个,用袖口胡乱擦了擦,递到方不知的嘴边。

不知不觉间,他们离得格外近。

方不知垂着眼眸,纤细的眼睫半掩下的眸光闪烁,他虽默不作声,却也伸手接过了这颗果子。

莫行云乐呵呵地:“尝尝,可甜了。”

方不知看着果子,心不在焉:“莫行云。”

莫行云道:“嗯?”

方不知本是想张口的,临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近在咫尺的温热鼻息勾起那柔软的记忆,让他的耳根烫起了很多红。

“谢谢。”

莫行云道:“什么?”

方不知抬起头,两人的眼波撞进一起。

“谢谢你。”

他大抵是醉了,从饮下那碗碧落青梅开始,一醉不醒。

“少主!”虚掩的门再次被撞开,阿秦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他还未站稳,就迎来了莫行云的一记眼刀:“你最好有事。”后者颇为愤愤地道。

阿秦下意识地后退,目光闪动,哑了半天堪堪憋出几个字:“我...我...”

方不知下榻穿鞋,将果子顺手放在了桌上:“何事?”

阿秦看看莫行云,又看看方不知,特地挪到了一个方不知能将莫行云挡住的角度,咽了咽口水,别扭作揖道:“武德司的那些人又来了,点名想找少主。”

方不知蹙起眉,没有说话。

倒是莫行云先开口道:“去吧。”他坐在床榻上,一条腿盘着,一条腿曲起,右手随意地搭在那条曲起的腿的膝盖上:“约莫有人想找你坦白了。”

天空是清浅的灰色,太阳躲在片云后窥视大地。

莫行云没有跟来,走到院中,方不知远远地就看见了谢征那魁梧的身影。

“仙师。”八尺高的汉子转过身来,抱拳问候道。

方不知迟疑道:“你...”他醒来后虽未曾问过时间,但据节气推算,至多不过十日,可眼前的汉子就像苍老了数十载。

紫髯变白须,不再初见时的意气风发,那身光亮的盔甲也变为了单调的粗布衫。

方不知道:“你的剑在何处?”

谢征道:“断了。”

方不知道:“为何而断?”

谢征不自觉地摸上原先佩剑的位置,眼底的落寞一闪而过:“我亲手...将它折断。”他强撑起些笑:“仙师宽宏,助我等一臂之力。我此番前来,也是来完成与仙师的约定。”

“有关霍家的事...”

世间握剑之人,皆有所求。或为至道,或为执念,或为守护。显而易见,属于谢征的那道光已然熄灭。

方不知兀得想起了唐雾敛所说的话。

谢征追求的那道光兴许就是来自宫墙内的权力虚名之争。

云不知何时积得更厚,才停不久的风雨又有欲来之势。

谢征的声音嘶哑,在他缓缓的讲述中,霍家宅邸供奉的画像上的形象似乎变得更加鲜活。

一个依靠独自闯荡,在这座吃人京城里站稳脚跟的女子。

恍惚间,方不知似是看到了画中人走进庭院,朝他温柔笑着。

默然半晌,方不知微微颔首道:“多谢。”

谢征道:“仙师客气。其实我所知道的这些事说起来也不过琐碎家常。当初欺瞒仙师,实乃我之过。”

一个锋利张扬的人,究竟是要经历什么才会在短短几日内变成这副模样?

谢征的事固与他无干,但方不知还是难免会惋惜一柄好剑。

他兀得道:“你不该折了它。”

谢征苦笑道:“但它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如我一样。”他仰天长叹,像是叹出了心中无限愁绪,而后再抱拳道:“就此别过,仙师。”

方不知没有拦,他目送着这个八尺高的汉子转身离去。谢征曾经能撑起盔甲的肩膀此刻显得分外单薄,但脚步,却比穿着十余斤的玄铁时还要来得沉重。

他在赴往死亡。

“仙师。”

在拐角,谢征停了下来,突然道:“小心你的身边人。”

方不知迟疑道:“什么?”

“方不知。”

他的思绪被打断时,恰巧有阵风刮过。

云层被拨开,从裂痕中射进阳光。树丛沙沙舞动,风里卷来泥土的味道。

莫行云的身影被笼于屋瓦的阴暗之下,抱着双臂,平静地投来目光:“知道他为什么折了他的剑吗?”

他兴许已经在那站了很久,兴许适才出来,没靠近,也没走出阴影,用着最波澜不惊的声音诉说着足以惊天动地大事:

“皇帝死了,尘泠...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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