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的人说,官衙外面的树林树木倒塌了,塌了一片。
官衙出动了许多官差,百姓们也前往围观,现场堵了个水泄不通。
我踮脚试图越过眼前的重重阻挡张望:树林整块地皮都被掀了,树几乎全倒塌折断,连带着丝线,地面凹下去一大片,泥土滚乱,露出了孤零零的黄铜门,什么也遮挡不了。
平芜的戏台子和后备室都在滚滚泥灰中浮现。
但他本人不知道跑哪去了。
现场很多人偶被压在泥土之中,官差拉了封条隔离人群,帮忙把人偶拉出来。
“啊!”
突然之间尖叫声迭起。
被官差拖着的人偶,竟自己动了起来。
我试着催动手腕的伤情丝——成功停止了他们的动作。
没有挣扎或者反抗的力量和我对冲。
平芜没有在控制?
我松开伤情丝。
人偶……活了。
一个官差拉出来的人偶,胸膛在起伏着。
官差吓得摔倒在地上。
顿时,周围一阵阵极大吸气声,此起彼伏。
一个个活人偶在大众的声音下被公之于众。
官差个个面色铁青,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平、平老板的木偶,是活人做的!”“怎么回事!?这真的是平老板的木偶吗?”“不可能吧!平老板不会这样的吧……”
“救……救我……”一个穿着戏服的人偶从泥土里爬出来,向着人群巍巍颤颤地伸出手。
是之前在底下戏园子表演戏曲的其中一个。
不少人被吓得连连后退,嘴里尖叫着“活了!”“木偶活了!”“官老爷!这是什么一回事啊……”
风雅镇官衙站在平芜那一边,但此时此刻,面对恐慌的百姓们,在声声的惊惶怒吼下,官老爷不得不下令把所有人偶救出来,并作出口头安抚:“请各位稍安勿躁!此事蹊跷,我们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请平老板过来好好审问!”
……大师兄,他故意的。
我心里马上浮现了这个想法,眼下平芜和大师兄都不见身影,不知道他把人支到了哪里去。但如今平芜的活人木偶被公开在风雅镇百姓的面前,引起动乱和此起彼伏的惊叫——定不是平芜的意愿。
一阵凄婉笛声传来。
循声看去,阿焕寻了一处倒塌的树木高处,轻声吹奏着哀歌,风吹得她鹅黄纱裙翻飞。
不久前才看过《还债》的群众面如土色,不少人当场吐了一地,有个年轻点的小伙子泪如雨下,气愤地:“真没想到平芜是这种人!以后谁还敢买他的票啊,万一哪天自己就成了台上的那个木偶!”
一个一个活人木偶和一件件戏服、铜镜、首饰陆续被全部挖出来,百姓们议论声一时淹没了官老爷的说话声。
官差们的脸色一个比一个差,官老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浑身发着抖,差点都要跪下来了。
笛声仍在凄婉控诉着一切。
喧闹的人群中,有人认出了戏服和铜镜,说是祭祀法阵,每次冤魂河祭祀时都会用到的东西。
他们说,平芜就是以祭祀酬神起家,渐渐走到如今。百姓们都觉得,他每次酬神起舞的木偶精美,戏剧质量高,就越来越多人拥戴他。
却没有想过竟用活人木偶。
人群中,有上年纪的人讨论说还不如当初平笙的皮影戏,至少不沾人命,只是当年官衙县令刘大人觉得祭祀典礼不妥,叫人去查封了平笙皮影戏。
还有人说,平笙老板看上去面善得多,平芜比较阴森。
“你们以为,刘大人为的什么去查封平笙皮影戏?”我不知道冤魂河的酬神风俗维持了多少年,但以人命来祭祀的恶习必须终止。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是下一个祭品。
“他在保护你们。”我把刘辰的令牌高举,阳光照在玉石材质的令牌上,官员令牌已年代久远,却被照得通透清亮,“他的尸体,现在还泡在平笙皮影戏宅院的井里。”
空气骤然凝固了一瞬。
我从袖子里拿出另一个东西——残缺的皮偶,在阳光下轻薄透亮:“平笙皮影戏,用的是人皮。”
手腕一转,把皮偶指向了颤抖不已的官:“官衙里也有记载着,平笙皮影戏的工艺,生者祭礼,大人也知道。”
笛声忽而转至壮烈激昂,民众愤怒一点即燃。
那官大人一下脸色苍白地跪倒地上,嘴唇颤抖着:“我、我……”
“这么说,你默许拿老百姓的性命酬神了!?”人群中有人怒吼。
一个拉着活人木偶的年轻官差突然哽咽大喊:“他说得没错!我哥几年前也失踪了!”
笛声更烈。
百姓怒火沸腾的喧闹间,衙门官员不得不带领着众人前往平笙皮影戏的宅院。
风风火火的人群,打破了铜墟巷口的静谧死寂。
两具尸体停在井边,上面仍流淌着浑浊腥臭的水。
阳光流转在刘大人的官袍和“辰”字金属扣上。
几个年轻的官差默然下跪,引得不少感性的群众纷纷悲恸跟随。
“刘大人……”
“刘大人当年就说过,那个祭祀冤魂河的皮影戏……皮里发出过哭声……”
“我们当年没当回事,都以为他疑神疑鬼……”
人群顿时又一阵轰动。
“怎么回事!平笙也是杀人凶手!?”“枉我们这么怀念他的皮影戏……”
一阵阵哭骂声中,有老人认出了翡翠耳环和金钗:“当年,皮影婆婆的皮影戏可好看了……”
甚至有清醒的人回忆起来,说当年皮影婆婆掌管皮影祭祀表演的时代,镇上远没有现在这么多起人口失踪案。
但也有人说,平笙皮影戏结业后,平笙也失踪了。
阿焕靠在一侧白墙,兀自地吹奏了一曲《目连救母》,空灵悠长,似在对刘辰灵魂的应答。
许多人潸然泪下。
砰!
巷口处突然一阵巨响。
循声望去,滚滚烟尘中,一柄重剑插到了地上。
高大的身影,一身轻薄白色衣裳,一把高束着的长发,一张久违的脸——卜渊。
他一双大眼睛瞪得浑圆,眉宇间英气凌厉,手上一扔,就把一个被捆得结实的人摔到了我们面前展示。
我第一次见到平芜这般狼狈的模样。
长发凌乱,面容苍白,唇角还有淤青血迹,左肩上一道剑伤仍渗血。
他仰起脸看向人群中吹笛的姑娘,脖子青筋暴起,绷紧的脸皮扯出一丝笑意:“和姑娘……”
阿焕没有理会他,仍是吹着笛曲。
“诸位。”卜渊声线响亮,“杀人凶手已经被捕!”
平芜满额汗水,仍是阴阴地笑:“是栽赃污蔑……”
许多人被吓得连连退却。也有不是血气方刚之辈指着他叫骂连天。
“平芜本就是个庸俗之辈,自己没点本事,杀皮影戏婆婆窃取技术。”卜渊说,“自己没本事,皮影戏没有人看了,净走邪门歪道,用人皮做皮偶,后来干脆拿活人当木偶!他和平笙,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胡说八道……”平芜还辩驳着,卜渊忽而低身伸手往他脸上一扯——
撕拉
一张脸皮被扯下。
露出了一张褶皱颇多的男性面容。
群众里有人惊呼:“平笙!”
他们说,这是皮影戏班主平笙的脸。
全场哗然。
平芜却是扬起了凌乱的笑:“皮影婆婆?我和她是朋友……她苦练皮影技艺,苦苦传承这么多年的传统,观众却越来越少,都说是千篇一律,看得腻了,没有新意,正苦恼着……”
他说,五十年前,皮影婆婆的生意越来越差,快吃不上饭了。
“我只是在帮她,把这门手艺接手。”
他扬起脖子,阳光照着他因狞笑而堆叠的皱褶:“我没杀她,她是在我面前自杀的,当天晚上,她约我在冤魂河桥上,表演最后的仪式——你们可以去看她的刀,上面刻着一个‘恨’字,她说,她恨极了这里,恨极了千篇一律的传统皮影戏,恨极了你们这些只追求新鲜感、真实感表演的观众!”
他所说的,是我之前从井里捞起来的一柄青铜雕刻刀。
我低身捡起了它,仔细刮去它积攒的污垢。
阳光找出了凹陷的阴刻的字:恨。
忽然之间,感觉手里青铜雕刻刀的重量,很沉。
群众还在吵闹着,我却觉得无比的宁静。
或许,五十年前,皮影婆婆拿着它在冤魂河上自尽的时候,也是像这般的宁静。
她觉得没有观众了。
只有陈员外因本身喜欢皮影戏,为了寻觅她的踪迹,最终一家落入了平芜的手里。
或许,那个时候,他应该叫平笙——接手皮影婆婆的技艺后,皮影戏仍是一蹶不振,镇上的人们都看腻了,他要弄出新意。
所以出现了更轻薄的皮偶,人皮皮偶。
但追求新鲜感不过人之常情,他竟扭曲至此,觉得该杀人来填补艺术创新。
皮影婆婆若是恨观众至极,最后的刀挥向的或许就是冷漠的观众,而不是自己。
她实则只恨她自己吧?无法找到传承传统的突破口,无法满足口味越发挑剔的观众,却又清晰地意识到,这本不是观众的错。
我掂着青铜雕刻刀,沉默地看着一群义愤填膺的居民,他们与平芜展开了骂战。
平芜却显得优雅得多。
他把过错扔到了群众这边,说自己不过是为了满足他们追求的新鲜感,满足他们想要的真实感的艺术。
“那阵法呢?”我用青铜刀敲了一下墙壁,平静地看着他,“你在这个镇上布下这些阵法,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