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杨府的公子在云在楼身亡后,这越州名数第一的食肆酒楼就开始没落了。
生意一天不如一天,门可罗雀。
这可愁坏酒楼掌柜,几经思索下,终是决定断臂求生,转让云在楼。可这杨家公子横死云在楼之事实在是闹得沸沸扬扬,杨家又势大,如今这城中又有哪个冤大头会接盘呢?
不过,还别说……
真有!
是财大气粗又不知枝末细节的外乡人罢了
——吴州的梁船王。
只是这梁船王为何执意要买下这座凶楼呢?
嘿……则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这梁船王气运真好,一路从挑工跃升为纵横吴江地区的漕运第一人,还娶了出身官宦的如花美眷,可这气运也是真不好,自他膝下唯一的独女早夭后,他那爱妻一直愁病缠身,连笑也不会了。
而此次梁船王便是陪夫人来越州散心的。人一到那云在楼,看见满池的灼灼红莲,竟启唇轻笑了,那夫人一笑也果真如传说那般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梁船王当即便拍板买下云在楼,甚至放出话若能使夫人再次展露笑颜,相赠千金也不为过。
为此云在楼前聚满了不少人前来献宝讨好的钻营之客,有送来仙葩的,有带来奇珍异宝的,有兜售锦衣华服、佩玉钗环的,更有剑走偏锋者带来名贵瓷器砸个稀碎、精美绸缎撕裂为碎条以求听个声响……
可惜都未能使夫人再展莞尔。
也就在这纷纷失策、再无计可施之际,打东边来了个瘸腿乞儿,带着梁船王及夫人进了顺意赌坊,当这貌若天仙的船王夫人在赌桌上抛甩出大量的筹码,这似如清薄玉磬相掷发出的清脆叮咚响声,终是使得夫人轻笑出声。
这顺意赌坊虽不是城中最大的赌坊,但一直名声在外,除却那一桩桩件件的所愿所得逸闻,还因其上下兼顾、五脏俱全。譬如一楼全打通的大厅放有多张赌桌供一般客人赏玩,而楼层之上另设雅室,专供达官贵人玩乐。
按理说这船王就应携夫人在这三楼的雅室中。
但兴许是船王本就来自普罗大众,惯于身处其中其乐融融,或是出身高门显弟的夫人从来都似半空中高悬的弦月,清清冷冷的,就偏好这一片俗世热热闹闹的众生像。他二人竟没去雅室而是端坐于二楼看台,不近不远,遥遥参与着众生的喜悲。
赌坊是个喧嘈的场所,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不同的人在欢呼、嗟叹。瞧,此时一阵齐声叫嚷后,众人凝神屏气,只剩博头高喝,但不过须臾,卷土重来,又是喧嚣嘈杂一片。
“爷爷……爷爷……爷爷……我亲亲的何爷爷哟……,您瞧瞧我,再仔细瞧瞧我,是不是长得和船王大老爷一样,单眼皮、小眼睛、塌鼻梁、厚嘴唇、皮肤黝黑,我就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儿子呢!那年吴江水暖,悠悠一片东流去,花前月下,他与我母亲春风一度……”
还不待那趴在地上紧紧抱着管家老何大腿的厚脸泼皮声情并茂诉完,就另有一着女子衫裙的健硕男子朝歪倚在圈椅中啃瓜的老管家扑来。
“何翁翁……何翁翁……,阎王老爷心善,怜我与爹爹、阿娘阴阳相隔,特放我回阳间,可地下一日,人世一年,我那身体早已腐化为泥,没办法只能附身在这人身上,快带我去见爹爹、阿娘吧!”
这男子人高马大的,一身肌肉梆硬,桃粉色的细纱的襦裙穿在他身上极不合身,勒得甚紧,极不经意地朝他扫去一眼,便能看见铜色皮子下裹着鼓囊囊的肌肉,正一跳一跳的,他的肉皮子颜色是那样的深,皮上覆着的薄纱是那样艳,而他面皮上偏生长着极浓密的一圈硬胡子,反正滑稽可笑得不伦不类。
老管家只极不经意地扫去一眼,便心肝儿疼。
这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呀!
稍稍一分心,他手中还未啃到一半的瓜就滑落,正好便宜了脚边的厚脸泼皮。那泼皮眼疾手快地接住,忙往嘴里塞,扑哧扑哧大口啃完,连瓜皮也不放过,惹得一旁脏兮兮的同伴眼红。
“何叔……何叔……”这时赌桌周边围着的人群中挤出一瘦矮的年轻人。
老管家哀叹一口气,让身后凶神恶煞的护院出面将这两个妖魔鬼怪赶走,放那年轻人近身来。
“可是夫人笑了?”
那人耷拉着脑袋,沮丧地摇头。
“赢了?”
那人继续耷拉着脑袋,沮丧地摇头。
“唉……”老管家长叹一声,又觉不对,赶忙捋了捋下巴上蓄着的白胡子,颇是慈蔼地拍拍年轻人的肩,“输就输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可……可就刚来的第一把赢了,其余的,夫人一直在输。”
老管家闻言,脸色颇不自然地抽了抽,很快又恢复如常,让护院打开随行的箱子,从中取出一中装得满满、沉甸甸的大袋子,交到年轻人手中。
“去吧!”
年轻人转悲为喜,连连点头后,忙抱紧手中的东西欲奔回赌桌。可聚在外圈的妖魔鬼怪虎视眈眈,露出贪婪的神色、獠牙,如对待猎物那般,恨不得马上扑中瘦瘦矮矮的年轻人。
心中正如何想,妖魔鬼怪些也是如何干的。他们逐渐碾过年轻人的影子,迫近再迫近,正待要捕捉到年轻人时,老管家厉声斥了声,身后的威猛护院快闪过身形,银光冷露。
就听见泼皮惨烈的痛呼。
霎时地面上出现斑斑还冒着热气的殷红血点子,以及被人接二连三抛洒、最终滚落在地的一根手指。
“十八十八,殷殷血迹,合该是好日子,今日定能心想事成。”
老管家呆愣看着地上红艳艳的血点子,良久后沉吟出一句,便令护院抬起箱子,起身同他上楼去。
“何爷爷……爷爷……,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要上去,也把我带去见见父亲、母亲大人吧!”仍有贼心不死的泼皮,舔着脸上前紧紧搂住老管家的大腿,纠缠不休。
只是此时老管家另有要事,彻底没了耐心,十分烦躁地出脚将泼皮踹远,挑着眉,恶狠狠地啐道:“拉倒吧!我家老爷的眼睛哪里小了、鼻子哪里塌了。诚然他是黑了点,但你这身人皮子……哪里是黑了,明明就是打出生起就没洗过澡,满身的黑泥污垢。”
“再说了我家老爷今年也才三十有二,哪来你这般快都快做人祖父的好大儿来。”
老管家一鼓作气地吐露完,再抬头看了看另一边仍在抱手痛呼及看着护院瑟瑟发抖的泼皮,没好气地痛惜道:“都能呆楞着杵在这干什么,还不带他去找大夫。”
老管家一语,乍惊醒挤缩成一团的众泼皮,他们赶紧纷纷行动起来,像群无头乱串的蜂,手忙脚乱地领着断指的壮汉出门就医。
“唉……等等……,还有截断掉的手指!”
老管家再幽幽吐出一句,但泼皮些却似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惊吓,作鸟兽散地,飞速消失得一干二净。徒留老管家看着断指,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后,径直走上楼。
“玩了这么多把,夫人可腻了?”
上到看台后,老管家撑着他那双长着灰褐色斑点的皱皮手,像只千年老龟,慢吞吞地向仆从簇拥着地两人行礼,只是行完礼后他佝偻着身子,定定有神地凝视着那带着面纱的女子。
那女子生得甚美,眉目如画,但又不似寻常姝色那般秀丽温润,她的五官轮廓深邃,像是刀斧耗尽心力劈刻出的山峦叠巘,那么凛冽、那么浓艳。更为难得的是她那一身金玉堆中养出的仪态、气质,如雪山那般,高贵冰冷,让人只能远远眺望,不可近身亵渎。
女子一双妙目颇有兴致地紧盯着老管家,绷紧的面皮略微松软,欲起身却被身旁的魁梧男子给按住,只得冷冷地挑眉点头。
“如此这般似隔岸观花,无半点乐趣。夫人何不纡尊降贵,下楼亲启一把。”老管家话虽是对着绝色女子说的,但那双清澈透着光亮的眼神则一直盯着魁梧男子身旁站着地那扮相花枝招展的女人。
“姐姐……哎呦喂……”那扮相花枝招展的女人抬手甩了甩手中的丝帕子,一瞬间浓闷的香风四散,害得周遭不少人忍不住打出喷嚏。那女人见端坐圈椅中魁梧男人也打出个喷嚏,立马旋坐到他怀中,贴心妩媚地替查擦拭口鼻,“今天一直输,还玩什么玩,姐姐非要把这全部家产都填进这赌——那么大一个窟窿中去吗?”
“老爷你说是不是?”女子尖着嗓子,甜腻腻搂抱着魁梧男子发笑。
“这那轮得到你这小娼妇来说话。”绝色女子脸色立马阴沉起来,挣脱出魁梧男子的大掌,唰得一下站起身,猛拉起那扮相花枝招展的女人,狠狠给了一巴掌。
力道之大,掌声之响,大、响到楼下的赌徒看官都纷纷抬头观看这一出争风吃醋的大戏。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那扮相花枝招展的女人捂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怒气冲冲的绝色女子,见她又扬起巴掌似要再来一掌,赶紧转身重新扑入魁梧男子怀中嘤嘤娇泣起来。
“梁沐之,你心中究竟还有没有我,还有没有……我们的女儿!”绝色女子悲痛地看着魁梧男子半晌,最后轻拭眼角泪珠,捂着脸轻轻急急地下楼去。
“老何还不跟上来!”
老管家看了看圈椅中犹似被蜘蛛精缠住四肢的茫然无措男子,嘴角抽了抽,摸了把胡子,抬头大声应了声绝色女子,赶忙跟了上去。
楼下众人见绝色女子步态轻盈、急急朝前,似要一头扎进赌桌的阵势,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赌桌前,绝色女子拿过老管家适才给瘦矮年轻人的大袋子,打开,露出白花花、沉甸甸的银锭,然后一股脑地全倒在赌桌上。她拍拍手,身后立马有护院抬着沉重的大木箱子放上赌桌。然她犹觉不够,取下自己腕间、发间、脖颈处缀着的金玉器饰,统统放上赌桌作筹码。
可……她先前的战绩是实打实的存在。
围在周遭的众人虽看这架势倒吸一口冷气,但心思却很实诚,纷纷押对家。
“夫人,要不要再好生考虑考虑。”
博头也好言相劝,只是那绝色女子认定了,并不回头,颇俱气势地往圈椅一座,冷冷道:“少废话,发牌开始吧!”
博头被慑住,不再多言,赶忙安安静静地洗牌发牌。庄家沉默寡言、极为快速熟练地摸牌打出。只是那绝色女子似乎心思并不放在此处,慵慵懒懒地靠在扶手上修修指甲、尝尝瓜果、漫不经心地四处张望,再毫不在意地随机仍出张牌。
起初还好,庄家快速打出,能游刃有余地应付,但渐渐地,庄家开始迟疑不决起来,举牌不定,就连额头上也开始冒出一圈圈细汗,最终脸色异常苍白地揭牌。
没错,这一局竟是那输了一天的船王夫人赢了,还赢得相当轻松。
“想不到姐姐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绝色女子闻声调转过头,才发现那扮相花枝招展的女人和魁梧男子如两尊门神,正立于自己身后。
“我的事何时论到你这娼妇来置喙!”
绝色女子脸色大变,再无之前的闲适,怒气冲冲地起身,抬手欲再给那扮相花枝招展的女人一巴掌,只是她的手才高高举起,便被另一只强有力的手给抓住。
“舒娘,今日你非要一直闹吗!”魁梧男子冰冷、机械地开口,面上无半点表情。
可他身材魁梧,一身腱子肉,乍一看力气也应很大,但竟叫那绝色女子倏忽一下就挣脱出掣肘。
“梁沐之,你能有今日还不是靠我家,什么恩爱夫妻、一往情深都是假的,你一直把这娼妇养在外面,我儿一死就将她接到府上,一直带到身边,怎么现在遮都不遮一下,要替她出头呀!”
涉及伤心之事,绝色女子心中被压抑已久的情感如开闸放出的大水,一下子倾巢涌出,滚滚东逝,激烈又全无保留,她不甚体面地大声恸哭,双手胡乱挥舞。
啪……
如此清脆、响亮的一声,仿佛是落在四周看客的心上,他们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闹剧正中的三人,不肯放过一丝一厘。
可得到甜头的绝色女子那肯轻易舍弃,一鼓作气,朝着惊愕住的魁梧男子又是一记清脆响亮。她再要挥手下去时,还是看不过的老管家上前来扶住她。众人这才惊讶意识到,无论绝色女子还是扮相花枝招展的女人都是如此的高挑,生生高了老管家整个头,不似寻常女子那般。
老管家使出浑身解数、好一阵哄,才令绝色女子才倚着他干柴一样皱巴的身子,颤巍巍地轻声啜泣着上楼去。
而挤在人群中见证了全过程的护院们早就将桌上所有的银钱收入木箱中,这时见主人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