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其实一直有一个疑问。”
谢鹤安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抬首对上那双略显疲惫的眼。
“什么?”沈云薇没有把手抽回来,而是任由谢鹤安摩挲:
“学子拦车,殿下本可一口应承,将他们推上风口浪尖与九殿下斗法,为何要反其道而行之,将他们隐匿与市井之间,等待时机。”
沈云薇闻言笑道:
“我从来都不是个善心大发的慈悲人,但却也知道,什么动得,什么动不得。”
“此言何解?”谢鹤安对此并无所谓,故而有此一问。
沈云薇望着他,缓缓道:
“说句实话,若那日拦车之人皆为世家勋贵子弟,或许我真的会如你所说,将他们推向风口浪尖,可他们不是,寒门学子出路难寻,而非江浔也又或者我这样的人,生来便享富贵荣华。”
说到这,沈云薇从发间摘下一只宝石缠丝金簪放在桌子上同他到:
“如你所见,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1】我发间最寻常的饰物,却足足能够抵得上贫苦人家一年多的用度,事实往往不止如此。”
谢鹤安扫了一眼那做工精巧的金簪,又听沈云薇道:
“我虽命不好,却也吃喝不愁,自然也见惯了宫中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所以从来都不会心慈手软,但我知道,知民心者,当自民而来,救其于苦难者也该知其苦,这也是我皇兄告诉我的道理。”
只有历经过苦难的人才能在获得权力之后去平复苦难,因为他们对那样的感觉太深刻,太难忘。沈云薇还记得,皇兄当年写太傅留下的考题时,也曾说过这样的话,而自己耳濡目染,也将此言留于心中。
谢鹤安见沈云薇对这些事侃侃而谈,少女眸中意气风发意志坚定,谢鹤安忍不住看直了眼。
”谢与争?”沈云薇见他发呆,便拿着自己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傻了?”
谢鹤安勾唇,有几分与有荣焉的道:
“觉得殿下魅力无边。”
沈云薇闻言轻笑出声,一双眼弯弯的,带着几分少女的灵动:
“这样说,我别的时候就魅力不大了?”
谢鹤安凑趣道:
“殿下时时刻刻都魅力无边。”
沈云薇不信,抬手去要把桌面的簪子戴回头上,谢鹤安提前一步,拿过簪子起身,站到沈云薇面前。
“所以这就是殿下把他们藏于市井的原因。”
谢鹤安轻轻的把簪子推进发间,笑着问她。
沈云薇轻嗯了一声,又听谢鹤安忽然转了一个话题问她:
“殿下可还记得,我有几本游记。”
“记得,怎么了?”
沈云薇抬手摸了摸那簪子的位置,原本的冰凉被温热覆盖,她指尖即触即离,听见对方道:
“殿下有想去的地方么?”
沈云薇想了一下觉得:“只要是不再困于皇城,去哪儿都是好的。”
这个地方,承载了太多难以释怀的回忆,待久了总让人觉得憋闷。
谢鹤安闻言点点头:
“既如此,岂不是山河湖海,四处可去了。”
沈云薇笑了笑,毫不留情的打碎了他游历山川的美梦:“你不如想想,现下我们该何去何从。”
谢鹤安瞬间颓了下来,哀怨的道:
“殿下真扫兴。”沈云薇嘴角的笑意不减,颇有几分哄人的味道:
“总会有那一天的,可如今还是要过的。”
谢鹤安认命的爬起来问她:
“现在陛下醒了,九殿下倒打一耙,只祈祷郭青山真的能带回他祖父,否则真的是四面楚歌了。”
“哪里就四面楚歌了,不是还剩一面呢。”
谢鹤安把这话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明白过来:
“殿下说得不会是你自己吧?”
说完这个猜测,谢鹤安身边的气压瞬间就低沉下来,他想来不喜欢沈云薇将自己立于危险境地,见他如此沈云薇连忙道:
“是我,但也不是。”
“我既然能够牵制住纪清俭,自然就是给了你们动手的机会,纪清俭无暇顾及其他,咱们才有可乘之机。”
谢鹤安面色好了一点说道:
“到也算是对上了先前说的浑水摸鱼了。”
沈云薇笑着点头,两人一拍即合。
昨夜就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沈云薇恍然惊觉,如今又是一年春意绵绵,鸿嘉帝如今虽已苏醒,但缠绵病榻,难以承担如堆的政务,故而早朝还是由纪清俭主持大局。
沈云薇准备了几日,思索半晌还是提前通知了太傅。
四月初九,卯时二刻百官进殿,各自分列两侧,低声闲叙,片刻,徐太傅一身绯衣踏入殿中,一眼就见到了早早前来的纪清俭。
与此同时,殿外,沈云薇一身青衣,发如泼墨,随风而动,亦步亦趋的走到了宫门口的昭明鼓前。
她抬手,接过芸依递来鼓槌,目光坚定,抬起胳膊,敲响了那尘封已久的鼓面。
咚——!
咚——!
咚——!
……
一下一下的鼓声,垂得大殿之上百官回首,清丽而悠远的声音盖过鼓声穿到众人耳边,清晰有力:
“求陛下,为天下学子,伸张正义!为寒门学子,惩治恶徒!”
“沈云薇……”
纪清俭听出声音的主人,目光狰狞,不由得捏紧了拳头,咬牙切齿的从唇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这,这声音听着怎么这么像六殿下啊?”
督察御史扭头直言快语。
“太傅这……”郭荣一时间遮不住惊讶,看向徐明山。
“好像真的是六殿下啊?”
不多时,又有人分辨出沈云薇的声音,下意识的回头询问太傅而忽略了纪清俭这位监国的皇子。
纪清俭的脸不由得更黑了。
徐明山眼底的神色不明,捋了捋灰白的胡须看向了被众人遗忘的九皇子,众人顺着视线看过去才意识到失礼之处,一时间殿内落针可闻。
“皇室中人替百姓击鼓,这不符合礼制,傅何,去,告诉六姐,若有冤情,自可私下说与弟弟我,再转达父皇。”
言罢,傅何拱手就要离去,却被徐太傅拦住:
“慢着。”
徐明山缓步走到纪清俭面前,纪清俭对他还算恭敬,压下不悦开口问道:
“太傅有何指教?”
徐明山望了一眼宫门的方向问他:
“殿下可知这昭明鼓是何时而立。”
纪清俭自然知道,幼时夫子授业曾言:
“天理昭明,民之幸也。此鼓乃是大宁太祖皇帝所立下的,是为申不白之冤,主持公道。”
徐明山点点头,却否认了他的一句话:
“此为民之幸也,却也是皇室之幸也,殿下要知道,昭明鼓响,意味着不论皇子庶民,只要有冤可陈,不查来处,只判是非,所有案件皆由天子问讯,不可他人代劳,不可徇私枉法。”
此一言,便是在否认纪清俭所谓的不合规矩。
纪清俭捏紧了指尖,嘴上却还要挂着笑应上一句:
“是我孤陋寡闻了。”
徐明山这才点点头,挥手让内侍官朝着宫门口去,转身归位之时,他提醒纪清俭:
“九殿下,既非皇太子,便不要僭越礼法,妄图混淆视听。
当沈云薇觉得臂膀发酸的时候,殿内的内侍官这才缓缓而出,弯腰同沈云薇行礼:
“殿下,请。”
沈云薇偏过身子,将鼓槌交给芸依,抱着匣子进了大殿,见到沈云薇脊背挺直,神色自若,再加上方才徐明山的大胆之言清楚明了的落在众人耳朵里,此时此刻,众人看九皇子的神色也不由得都变得有些奇怪。
毕竟是有过旧闻之人,再犯一次自然也不稀奇,更何况太傅都是这样的态度,他们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就连纪清俭一派的人,此刻都低着头不敢掺和。
徐明山满意的看了众臣的反应,心中冷笑,他们哪里不知道九皇子不堪重用,不过是陪着陛下在装糊涂罢了。
纪清俭自然察觉了众人的目光,他忍住心中的暴虐情绪,看向沈云薇开口:
“六姐击鼓鸣冤,本该赞一句忠义之士,只不过……”纪清俭看了一眼她素衣的打扮,颇有几分为难的意思:
“六姐若是为自己也就罢了,为别人折腾成这副样子,那里还有半分皇室公主的风范?”
沈云薇从踏入大殿,始终就将目光放在那把龙椅上,未将眼神分给他丝毫,听了他的话,也只是余光一撇,转头对太傅问道:
“陛下不来么?”
“父皇病着,六姐何必累他操劳呢……”
纪清俭说得孝感天地,沈云薇却雷打不动的背对着他,让他一时间有些下不来台。
徐明山掩去眼底对纪清俭的失望,用在场之人都能够听见的声音道:
“已经派人去请了。”
沈云薇点头,继续抱着那个匣子,直面龙椅。
深山密林,白云观外向西三十里有一座院子,四周迷雾重重,难以看得真切。
玄生小道捧着新出炉的丹药去到院子里最大的屋子前,片刻,屋门打开,道隐从中而出,面色红润。
“炼好了?”
玄生捧着托盘恭敬的跪在地上低着头道:
“四十九颗,皆已成丹,请师父查验。”
道隐点点头,拿起一颗闻了闻,觉得哪里不太对,还未来得急开口,就听见马蹄翻飞的声音,呼吸之间,就到了院门前。
“道隐仙人,久仰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