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弓跟姐姐越来越像了。”
现如今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真弓还是会悄悄给自己比出得意的剪刀手,妹妹把自己当成榜样,当然是一件好事,可真纱还是会保持年上者的矜持,敲她一记:“拜托,哪里像了?你还差得远呢。”
六岁的真弓只摔了一次就学会了骑单车,解禁了独自下山出远门的特权,虽然刚开始爸爸偷偷在后面跟了至少半个月,确保她不再理会陌生人的搭讪并且知道找不到路的时候该如何求助他人。
七岁的真弓因为咖喱的事情在家里发起抗议,声称“书上说宇贺神很有可能是印度来的神仙,不吃咖喱难道吃寿司吗”,给外婆气得不顾形象破口大骂。
八岁的真弓天不怕地不怕,竟敢攀爬神社最为神圣的御神体。
那是一棵几百岁的榉树,树干上缠着注连绳,平日严禁攀爬。真纱发现时,真弓已经爬到了最低的横枝上,像只小松鼠般灵活地向上移动。
“下来!马上!”真纱在树下急得直跺脚,声音压得极低生怕被大人听见。
真弓充耳不闻,继续向着阳光最盛的树梢攀登。薰风穿过枝叶,吹起她的头发。从真纱的角度看去,妹妹几乎与金色的树冠融为一体,只有那双明亮的眼睛偶尔从叶隙间闪现。
“姐姐,真的有,真的有蓝色的小鸟在御神体上搭巢!”
“你说那只日本鹟?”
“你也见过它?”
“嗯,在后山的树林练习神乐舞的时候有飞过我身边,是个嘈杂的家伙,在花园里放的面包糠它也会偷吃。”真纱却不由自主向前迈了一步,“比起那个,神明大人会生气的哦。”
“神明大人才不会生气呢。祂是最慈悲的。”真弓灵巧地跳了下来,“姐姐,书上还说,小鸟也是神明大人的信使,看见蓝鸟的人会变得幸福,既然这只日本鹟选择了我们家,说明我们很快就有好事要发生了。”
时间线由此某个温度过高的暑假,太阳把它过于丰沛的活力全都洒给了天穹底下的世界,黏得人后背前胸湿乎乎的闷热暑气无孔不入又无处不在,哪怕到了夜里也照样势头不减。这个夏天,父亲的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电影开拍了,真弓领了一个龙套角色,天天在家出演装死,还拉着自己一起前往那个没什么名气的岛屿。
说实话,真纱很讨厌旅行,讨厌无可避免的汗水,讨厌陌生的尾气,讨厌宾馆床单的气味,讨厌异乡的风雨,讨厌挤在一起的人群,讨厌被很多人同时放在眼睛里的同一样东西,讨厌乳酸堆积的小腿肚、昂贵又不好吃的特产还有走在路上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昆虫。
可这次不一样,特别是那片无意中被他们无意闯进的田野。
很黑。外围茂密的行道树把稀疏的路灯和晴朗的月亮都遮住了,光线昏暗,没有行人,偏得连导航都不知道这条路叫什么名字。爸爸把车开得很慢,远光灯把眼前一小块照得惨白,有点鬼片的氛围。真弓把头探出窗外张望(请不要模仿,是危险行为),叫爸爸往左走,从那两棵间距稍大的树中间穿过去。
爸爸哼了一声,刚刚就是听你的走了小路,七拐八拐十多分钟,除了树还是树,无聊。真弓说,你就再信我一次,我刚刚看到那片树后面挺宽敞,挺亮。爸爸说,别指手画脚的,不然你来开?真弓耸耸肩,我长大以后肯定开的比你好。真纱忍不住帮腔,不就是一天没吃巧克力饼干吗,爸爸你至于这么烦躁?你听她的开进去又怎样?
爸爸嘟囔着“两个丫头片子合起伙来”,却还是转动方向盘,让车子缓缓驶入那两棵树之间的空隙。轮胎碾过杂草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
穿过树丛的刹那,整片田野突然像被掀开黑绒布的水晶匣子般豁然开朗。月光毫无阻碍地倾泻而下,将齐腰高的麦浪镀成流动的银汞。成千上万只萤火虫从麦穗间腾空而起,那些青绿色的光点时而聚成漩涡,时而散作银河,在作物与夜空之间织出光的薄纱。远处山峦的轮廓被月光浸泡得发亮,像用铅笔在靛蓝色卡纸上轻轻勾勒的素描线。
真弓半个身子都探出了车窗,发丝被夜风掀起,沾了几粒飘浮的萤火。“我就说……”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生怕惊扰了这片秘境的魔法。真纱的指尖无意识抵在冰凉的车窗上——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光景,那些平日令她烦躁的汗水、噪音和陌生感,此刻都被田野的夜风涤荡一空。麦浪的气息混着泥土的腥甜涌进车厢,散发着让人心安的感觉。
这是她生命里,可触碰的最为美好的回忆之一。
只是不久以后,灾难就来了。
真纱放学回家时,看见神社入口围着几个陌生男人。他们穿着普通的西装,但可以通过鲜明的站姿分辨出他们绝不一般的职业,而身为宫司的外婆正在礼貌又强势地周旋着一切。
紧紧攥着书包带,她低头慢步走过,只听见了这么几句话。
“请转告神近导演,如果执意上映的话,后果怎样我们也无法保证。”其中一个男人这么说,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威胁了。
“这里是给广大信客参拜祈福的地方,多余的事情我们不知情也无法协助,请回吧。”
父亲当晚就没有回来,母亲冷静地接完电话后,询问坐在一旁的真纱:“这段时间先带着妹妹去京都的奶奶家里住一段时间好吗?”
也许是巫女与生俱来的灵感,也许是因为她是家里最大的孩子,所以她马上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摇摇头拒绝:“妈妈,我学校里还有考试。而且你也了解真弓的性格,在这种时候她是不会离开你们的,我就更不会了。妹妹的事情你们不用担心,我会帮她请好假,然后在家里辅导她的功课。”
但是事实的严重性还是超乎她的预料,最初只是收到匿名的抗议信,接着就有举着标语和横幅的人出现在神社里,怎么请都请不走,然后是新闻报道,最后——
夜里,那些人来了,对着神社一顿打砸,还泼了红油漆,要不是警察来得及时,他们甚至还准备好了汽油。
在晨光中,那些油漆像血一样顺着木头纹理流下,滴在洁白的鹅卵石上。真纱站在台阶上,感到一阵眩晕,感到天地扭曲起来,房屋切割开来,身子摇摇晃晃,空气好像也变得稀薄了,闷得她喘不过气。这个神社由家里世代守护,外婆说过,它经历过各种各样的天灾人祸,只是它从未像这样被玷污过。
全家人由此一起经历过一段互相扶持的低谷时期,加上不久后外婆的离世,真弓提出的想去非洲的请求,不用想也知道肯定会遭遇父母的强烈反对。
“你知道现在非洲什么情况吗?战乱、疾病、恐怖袭击!”
“爸爸,我接受过专业培训,而且外务省有完善的安全保障。而且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只是临时的项目缺人而已,两年以后就会调回日本的。”
“安全保障?那些地方连大使馆都不安全!去年不是刚有日本外交官在中东被绑架的新闻吗?”
母亲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父亲立刻闭上了嘴。
“我知道这种事你习惯了自己拿主意,知道你有能力,也有抱负,我也很想无条件支持你的任何决定。但是就这一次,我没办法同意。我不能同意!我知道这样很自私,可是请你谅解,我没有办法承受任何失去你的风险,你的安全在我心里比任何都重要,比神社重要,比前途重要,比这个国家的未来更重要。”
她看向真弓,可能说出了这辈子最重的话——
“你不能拿我的真弓,去换你的梦想!”
真纱就那样看着妹妹,看她脸上细小的绒毛;看她飞扬笔直的眉微微蹙起;看她的脸颊因为着急泛起红晕;看她鬓角发丝被午时风吹起;看她纯粹澄澈的眼睛,直到那双锐利明亮的眼睛在心底破土而出生根发芽,甚至日复一日地根深叶茂起来。
“我明白......我比任何人都明白您的心情。”真弓突然跪坐起来,把手放在大腿上,向在场所有人认真鞠了一躬,“我知道我这样也很自私,让身边的人替我担心,但我真的想试试,所以我不打算改变我的想法。对不起大家,请支持我吧。”
听到最后她也确实证实了自己的想法:家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那么安全。而真弓,她的小妹妹,却打定了主意要飞向那么遥远、那么危险的地方,已经不是那个跟在她身后的小尾巴,而是一个有理想、有担当的年轻女性了。
那么,自己能为她做的事情,也只有这一件吧。
她轻轻跪坐在妹妹身边,低下头去的时刻,突然又看到了那个晚上萤光环绕的麦田,心里突然感到无比轻松和畅快。
“父亲母亲,请考虑一下真弓的请求吧。”
“姐姐?!”
“这样就是二比二了,剩下的一票,我相信外婆一定也会站你这边的,她最疼你了。”她笑着握住妹妹的手,以不容拒绝的姿态表达了支持。
家对于宇贺神真纱来说,是零,是圆满,是循环,是起点和终点,是所有意义的前提。
而妹妹又是其中最温暖的一部分,她很乐意为了她偶尔任性这一下。
……
离开家的那天,真弓穿着得体的套装,胸前别着外务省的徽章,看起来还真有那种感觉。
真纱突然安慰自己,其实想想那个地方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春天的时候,妹妹不会再被花粉症困扰了,只是她知道,接下来两年都得过渡这份苦涩与不舍,和已经提前预知的思念,这就是送别这位远行者必须付出的代价。
“我……”
“快走。”她最后还是踹了一下她的小腿,“碍眼的家伙终于要消失,你的房间从明天开始就是我的了。”
说完没有理会她的抗议,把她狠狠地塞进了去往机场的计程车里,然后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宇贺神真纱,二十七岁,月照神社权宫司,现在的她已经从母亲的手上接过了大部分事务,比如,今天得去东京的神社厅开那种长得让人想打瞌睡的恳谈会,没办法逃,只想快去快回,一步都不想出门,真不知道外婆和母亲当年是怎么忍耐下来的。
想到这里,她抬头望向朗朗晴天。
您在那边过得怎么样?
我们大家都很好。
爸爸还是老样子,他的笑话真的很难笑,我看也只有妈妈会笑。您说真弓呀?真弓她刚刚走啦,这次去了很远的地方,请您一定要看着她。
我很想念您,每时每刻。
……最后,我有好好成为真弓的姐姐,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