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笙和尤里安的相处模式不太寻常。
有多不寻常?
这样说吧,如果一觉醒来看见自己爱人坐在床头手里捧着他的脑袋正对着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得亏慕笙见多识广处事不惊,她眨了眨眼,又安详地躺回去,思考今天要不要换一种睁眼方式。
“伊莲娜,我发明了新的小把戏,你看——”尤里安捧着他的脑袋递到她跟前。
该说不说,正常人仰躺着,瞧见一个脑袋飞过来悬停在自己上方不到十厘米远,呼在脸上的气凉嗖嗖的,那画面还是很有冲击力的。
“小少爷,请不要随意玩弄自己的脑袋。”慕笙翻身坐起来,捧着他的脑袋给他安回去。
尤里安现在是一只水鬼。经常撞鬼的人都知道,鬼可以随意拆解并拼装身体的任何部位,导致他们有时候看起来不太像人。
“伊莲娜,我可不可以把眼睛送给你,反正也用不了,正好给你做个纪念。”尤里安刚摸到眼角就被慕笙一手拍掉。
“别拆,修好还能用。”
“好吧,那你有其他想要的部位吗?”说着手指要往内脏里掏。
“没有,别乱动,散了不好装回去。”
以上,就是某个清晨一人一鬼的奇妙互动。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比如,洗澡的时候——
“伊莲娜,水温太高了。”尤里安伸手试了试水温,刚想迈进的脚又缩回去。
浴桶里的慕笙:”……因为这是我的浴桶,你的在右手边,给你准备的冷水。”
尤里安闻言又默默把脚挤进她的浴桶,一边没入水中一边小声说烫。论犟,没人比得过尤里安小少爷。
一下水,他就抱住她:“在湖里待那么久,突然不太适应热水了,对比起来,你好像也没那么烫了。”
“热水烫就靠着桶边,抱着我没用。”
“不行。”他不假思索,嘴里振振有词,“如果不抱着你,跟你一起泡热水的意义是什么,还不如我自己泡冷水澡。”
“但是尤里安小少爷,抱着你,我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扔到冰块上暴晒的鱼,一半略生一半微熟。”说是这么说,她没过松手,还顺手掐了一把他的脸。
尤里安假装没听到。
过了一会儿,他说:“好像没那么热了。”
“是的小少爷,您终于发现了,是不热了,我也快冷死了。”慕笙幽幽地开口,“您什么时候能撒个手让我起来?”
尤里安身为水鬼完全没有正常人类的温度概念,连人类的体温他都觉得烫,等他觉得不热,水已经凉透了,他抱着的某人也快凉透了。
尤里安心虚地放开她,飞快地说:“那个,你把浴巾放哪了?我去帮你拿。”
“十一点钟方向,走两步,往上伸个手就……穿墙了,快回来……”喊完尤里安还没回来,她就知道坏事了。
她浴巾一裹,飞奔出门,把飞出屋外胡乱转圈的尤里安捡回来。她无比庆幸当初怕吓到邻居,特意找了个人少的地方搭房子。
尤里安眼睛看不见,离开了水,嗅觉也不灵敏,只认得常见几种物品的味道,三四米内能辨别她的位置,超过三四米就要靠听觉了。
得早点把他的眼睛治好。慕笙心想。
可怎么说服尤里安又成了问题,治好他眼睛的方法有很多,但无一例外都有一个缺点,很疼,非常的疼。
通过残留在他眼睛上的魔力,慕笙断定这是诅咒造成的后遗症——只有诅咒能伤害这类由人类变成的特殊生物,而要去除诅咒无不需要坚定的意志。
“尤里安,你想治好你的眼睛吗?”她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但是治疗过程会很疼,比你失明时还要痛苦得多。”
听到“失明”两个字,尤里安缩了缩脖子,显然心有余悸。
“可是伊莲娜我想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他伸出手,慕笙凑上去让他能碰到自己,“我想试试,虽然现在也能碰到听到,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的手在她脸上摸索,用手指描摹她的模样,然后轻轻地吻在抚摸过的每一处地方:“最重要的是,如果有一天你又消失了,看不到你我连你什么时候走了都不知道,更别说去找你。”
最后他紧紧抱着她,贴着她的脸:“伊莲娜,只能在原地等待的感觉一点都不好受。”
……
“伊莲娜,有蛇。”尤里安紧张不安地拽住她,“你听到沙沙声了吗?就在附近。”
一道凉嗖嗖的声音从旁边插话,明明是人类的腔调,吐出的话却阴沉森然:“哈,当然有蛇,这里是半人蛇卡弗的地盘,欢迎来到这里,邪恶的半人蛇最喜欢吃新鲜的人肉了。”
“别怕尤里安,这位是药剂师卡弗先生,也是你的治疗师。”慕笙把尤里安带到半人蛇跟前,“而且善良的卡弗先生不吃人肉。”
卡弗睨她,哼了一声:“恭维我没用,该付的酬劳一分都不能少。”
“当然,卡弗先生,那是您应得的。这是诅咒的附着物,或许有用。”慕笙递出一枚金戒指。
卡弗接过,低头看了一眼,拖着蛇类的长尾转身离开,慕笙明白他的意思,牵着尤里安跟在对方身后。
“他的脾气好古怪啊。”尤里安小声在她耳边说道,呼出来的气息弄得耳根子一阵发痒。
“嘘,卡弗先生听觉很敏锐。”慕笙也在他耳边悄悄说道。
“哦不好意思,失礼了。”尤里安小少爷挺直了腰板,理了理衣服,一脸正派。
不远处的卡弗又哼了一声。
尤里安不说话,改成在她手心画字交流——你怎么认识他的?而且还那么熟悉。
慕笙回复他——你也认识,提示:我们领地也有位很有名的卡弗先生。
尤里安恍然大悟——是那个冒险家卡弗?可是他不是人类吗,怎么变成半人蛇的模样了?
慕笙解释——他原先是人类,后来他听信了白熊王的密藏的传闻,涉险去血雾平原参加传说中白熊王的试炼,途中不慎被人蛇咬伤变成了半人蛇。
尤里安点点头,又疑惑起来——为什么我不知道?这种新奇事你都不告诉我?
慕笙坦然回复——我告诉你了,你当时喊着‘伊莲娜我好困求求你让我睡觉吧有什么事有空再说好不好’就抱着我呼呼大睡去了,等有空我也把这事忘了。
尤里安脸一红,转开话题——那他怎么成了药剂师?
慕笙看破不说破——成了半人蛇后卡弗隐居了,遇到同样隐居的药剂师木瓦图,两人志趣相投成了忘年交,卡弗的药剂本领就是木瓦图传授的。
……
“第一份药,药水滴到他眼睛里,早晚各一次,连续用药三天。”卡弗先生把药放在桌子上,没有半句废话,说完摆动尾巴爬走了。
上药的过程很顺利,但上完药剧痛袭来的时候,即使早有准备尤里安还是差点痛晕过去,中途好几次伸手想把眼睛挖出来都被慕笙制止。
慕笙在背后圈住他,一声一声安抚他。
只过去了十分钟,却感觉过去了半天,等尤里安松懈下来,他身上的骨头发出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声音,慕笙默默地帮他把骨头复位。
尤里安躺在她怀里,呼吸声很轻,慕笙知道他没睡着。
“还疼吗?”
过了半响,他微弱地摇摇头,小声地抱怨着什么。慕笙低下头去听,才听清他在说:“怎么这么疼啊。”
她不禁失笑:“小少爷很厉害,忍那么久连半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不是。我怕丢脸提前把声带拆了,刚刚才安上。”
“……”
“还好拆了,不然刚刚那种程度的痛我绝对会丢脸丢大发。”
“那也很厉害,这么痛都忍下来了,我之前还顾虑万一你忍不了,该怎么办呢。那么多人宁愿忍受诅咒的折磨也不愿消除,就是因为扛不住这种痛苦,咱们家小少爷真是出人意料。”
“在你眼里我这么娇气?”尤里安被夸得脸红,却故意揪她的错遮掩情绪。
偏偏慕笙不踩这个坑:“不会,只是在我眼里小少爷可以这么娇气。”
“嘴皮子耍那么利索……”尤里安嘟囔了一句,动了动身体在她怀里找了个舒服的的位置窝着,“痛是一回事,治疗过程那么难忍还有一个原因,那些最痛苦的回忆会不受控制在脑海里反复重演,身临其境。”
说到这他才展现出一丝掩盖很好的脆弱。
“你们相继离开后,你不知道我有多难过多彷徨,你那些下属们半劝说半胁迫我当新领主,天知道我该怎么做,没人告诉我,他们只会把希望压在我身上,好像我能拯救他们——我连我自己都拯救不了。”
慕笙搂紧他,一边帮他按揉一时半会没能放松下来的肌肉,一边说:“辛苦我们小少爷了。”
听她一说,他更委屈了,他控诉道:“我那时一边挨着你那些刁民的骂,一边拿你以前的卷宗学着处理各种事情,每天一睁眼都在幻想你回来了,结果你一次都没回来过。”
“对不起,是我的错。”遇事不决先道歉是一项很好的美德,可以一定程度上避免矛盾升级。
“要不是你现在回来了,我一定不会原谅你。”
“那谢谢小少爷原谅我。”她顺坡下驴。
“别急着谢我,我没说现在就原谅你。”
“好吧,听凭小少爷发落。”慕笙很清楚他忽然翻旧账的行为是因为被一下子涌上来的回忆刺激了,痛苦会放大情绪,帮他疏解情绪可以反过来缓解痛苦。
她在不情不愿的小少爷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尤里安刷一下回头“看”她。
“说好了,不准反悔了。”
“不反悔。”
尤里安眉眼一弯:“原谅你了。”
像解决了一件心事,他很快睡着了。慕笙将他放到床上,望着他安详的睡颜。
别看他刚刚生龙活虎地说了一大堆,抵抗痛苦是一件很耗费精力体力的事情,他早就累了,只是想跟她多聊一会罢了。
慕笙站起来舒展被压麻的身体。尤里安会翻旧账在她意料之中,哪怕今天不说等到哪天被刺激了一样会说出来。
她不认为会存在无端翻旧账的行为,所谓无端只是没有发现藏在旧账底下不被满足的需求。
整件事情处理的核心不是旧账,是需求。
她的离开是旧账,尤里安不想让她离开是需求,那么解决问题的逻辑简单明了——首先给对方不离开的承诺,而证明她不会离开有很多种选择,套用世俗标准最有力的证明就是婚约。
所以她对他许诺,等他治好眼睛,她就向他求婚,或者他向她求婚,谁求婚都无所谓只要能在一起。
从结果来看,她交上了一份满分答卷。
至于为什么要等他治好眼睛才兑现诺言——增加前提条件是添加诺言的份量,或者说可信度,而求婚这个彩头是给他坚持治好眼睛的嘉奖。
……
“卡弗先生,你有看到伊莲娜吗?”尤里安听到熟悉的鳞片摩擦地面的声音,抬头面向他。
卡弗仔细打量尤里安的脸色,经过几天的治疗,也可以说折磨,对方非但没有萎靡,反而精神奕奕。
没听到回应声,尤里安伸手摸上包裹着眼睛的绷带,被卡弗喝止,对方语调里满是那种即使是尤里安也能察觉得到的寒意:“眼睛不想要了?”
尤里安默默收回手。经过几天治疗他的眼睛已经能感光了,为了减少阳光刺激慕笙才特意给他裹的绷带。
“担心什么?你那个小情人厉害着呢,等她采完药回来,你们有的是时间卿卿我我。”卡弗先生从鼻腔里哼出一声。
“不是小情人。”尤里安说,“她现在是我未婚妻了。”
卡弗看见他嘴边的笑就一阵牙酸,当即把药碗往他跟前一放,拖着长长的蛇尾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不愿成为那些倒人胃口的爱情故事的倾听者。
后续的治疗就简单许多,也轻松许多,起码对于尤里安是这样的。
他刚刚睡醒,一把抱住来者。
“我还没出声,你就敢抱,不怕抱错人?”慕笙笑道。
“我知道你照顾我看不见,每次来都会特地发出点声响,免得吓到我。而且卡弗先生不会离我这么近。”他笑得有点深不可测,让慕笙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对卡弗做了什么恐怖的事情。
“你把卡弗先生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