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漱心生警惕,直要骂这家伙得寸进尺。
可两个前辈还没发话,他又忍下了。
谢泓衣看向楚鸾回,目光冰凉如水,居然让这厚脸皮的箩筐怪人身形一抖,老老实实地垂手而立。
“要我们做什么?”
楚鸾回松了一口气,道:“待会儿,我会作为斗草大会的胜者,接近万里鬼丹,拖住他,几位就趁机潜入他的洞府。”
百里漱难以置信,睁大了双眼:“你!”
“这地方有些古怪,”谢泓衣道,“别把自己折进去。你有几成把握?”
楚鸾回道:“放心,见势不妙,我就跑。”
百里漱听哑谜似的,看看楚鸾回,又看看谢泓衣,只觉这二人间流转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亲昵。
不好!
他背后窜起一阵寒意,果然,单烽一只手搭在谢泓衣身上,虽还带着点笑,冲着楚鸾回的半边脸,却已经阴沉下去了。
好吓人!
这就是翻脸如翻书么?
他还是个小孩儿,怎么经得起这个?
偏偏楚鸾回浑然不觉,又剥了块鳌足肉果,笑道:“有些酸了,正好蘸着醋吃。”
单烽道:“什么意思,抽了一阵风,不装楚天了?”
话音未落,他就被谢泓衣轻轻按住了手腕,手指抚过处,手背上铁弦似的的青筋,一根接一根消下去了。
谢泓衣在他耳边轻声道:“别去惊醒他。”
单烽喉头滚动,忍住了。
谢泓衣问:“你不是景仰万里宗主么?为什么要我们潜进他的洞府,你在怀疑什么?”
楚鸾回苦恼地扶着箩筐,道:“我总有种不妙的预感,今晚会有大事发生,得设法阻止,否则万劫不复。各位,你们进洞府,找剩余的春耕酒,看看,这酒到底是用什么酿成的。”
谢泓衣凝视着他,道:“你觉得,问题出在春耕酒上?”
楚鸾回把住自己的腕脉,道:“我是从头开始渡药神劫的。经脉被废后,我就唤不出药师天元鉴了,也无法像从前一样修炼,只好钻研药人之法。”
百里漱立时昂首挺胸,道:“谁叫你堕入邪魔外道?老祖宗说过,我们药修,要心志坚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方能入门,药神劫,不是人人都有资格能渡的。”
“可刚刚,一杯春耕酒下肚,我突然要渡劫了。”楚鸾回道,“和心志又有什么关系?”
百里漱怔住。
“小道友,你的药神劫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百里漱迟疑道:“记不清了,我和小灵,是在药宗出生的,生来就是木灵根。最初的劫,都是师兄师姐们帮忙渡的。”
楚鸾回若有所思。
谢泓衣道:“那就试试,分头行动。”
还不等楚鸾回松一口气,他又幽幽道:“我和你一起。”
单烽立时道:“你怎么能和他一头?”
楚鸾回又瞟瞟他,低眉顺眼道:“我一人就够了。”
谢泓衣冷冷道:“今晚会极其凶险,你一人直面万里鬼丹,不怕殒身?”
楚鸾回认真道:“可我不想让你涉险。”
单烽黑着脸,道:“说得好听,那就我去!”
谢泓衣一手按住单烽,低声道:“我化影,不会贸然插手。秘境而已,他要让当年的事重演,但需要有人看着。万一受楚天影响,失了神智,便是竹篮打水了。”
单烽恨恨道:“你怎么不想想自己?霓霓,你为什么总这么偏心这小子?”
谢泓衣道:“还不是时候。听话。”
单烽抓了一把他手肘上的银钏,转了转,借那点儿冰凉镇住心头的火气。
“我不听。”单烽道,“就算你咬我耳朵,我也不听。”
“还有更重要的事,”谢泓衣轻轻耳语几句,道,“你直觉过人,或许能发现什么。”
片刻后,单烽黑着脸,坐在巨龟背上,紧盯着手背上的两只传音蝴蝶,仿佛一有风吹草动,就要飞扑过去。
百里漱不敢靠近他,缩在一边,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巨龟风驰电掣,不多时,周围的景象已变得熟悉起来。
只见悬崖峭壁间,铁锁石栈相勾连,底下生满奇花异草,如一道青翠的长廊。百里漱却无心欣赏,冷汗滚滚而下。
这可是通往老祖宗洞府的路。
青木连廊之巅,孤峰独绝,俯瞰群谷,老祖宗性格孤僻,只有“千里”“百里”之类的嫡传弟子,能偶尔拜谒。
楚鸾回的传音从蝴蝶里飞来了:“放心,他在闭关等我。洞府这会儿没有人。”
这是老祖宗的洞府!窥探师长洞府,是足够逐出师门的重罪。
百里漱在心中大叫,不断默念这是秘境,不会出事,这才压住心里的恐惧。
看看……也没什么?
“他怎么对小白脸儿这么好?”单烽道。
百里漱心道,背后还有一尊郁郁寡欢的祖宗。
“妖法?”
单烽阴沉道:“他对小白脸说话的语气,特别亲密。”
“有……有吗?”百里漱回忆起谢泓衣冷冰冰的语调,实在听不出分别。
“小白脸说什么,他都不拒绝。他们肯定有事情瞒着我。”
百里漱心惊肉跳,只觉快被巨龟颠吐了。
“小灵也是,特别喜欢他,”百里漱道,“药人宗出来的,真是不正经,油腔滑调。”
单烽道:“楚鸾回在他面前,总是垂着眼睛,一定是想枕他膝盖上,装作头顶箩筐太沉的样子,一挨两挨地,就靠上去了……”
百里漱被他描绘的景象吓到了。虽然极是赏心悦目,奈何单烽面上黑云翻涌,不得不昧着良心道:“不会的,他不敢冒犯。”
话音未落,传音的蝴蝶里,便飘来楚鸾回带笑的声音:“怎么还不来?我头顶的箩筐,好沉呐。”
轰!
单烽已翻身而下,一拳砸在了地上。巨龟惊跳而走,让百里漱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老祖宗在上,无意冒犯,无意冒犯!”
洞府挖空了大半边山壁,如一座巨大的黑檀色神龛,吞吐着丰沛的墨绿色灵气,整个句芒境的天地精华,都源源不断地灌注进来,让人仿佛身在汤泉中。
大概是不怕弟子擅闯,洞府甚至没有设禁制,二人长驱直入。
迎面一块“药为人先”的枯木牌匾,下头一尊药神像,酷肖万里鬼丹,两只琉璃眼珠格外传神,不管百里漱进出多少次,都不敢抬起头来。
单烽却双手抱臂,黑着脸,四下扫视起来。
“赶紧看。来都来了,怕什么?春耕酒会酿在哪儿?”
百里漱直摇头。
里头极为空旷,到处爬满了枯藤,别有一股古拙之气。
墙角各摆着一只药神鼎,焚着辛辣的药材,丝丝缕缕的红雾,在半空中舒展开,竟让人喉咙里泛起一丝热意。
单烽的眉头,轻轻一跳。
这味道……好熟悉。
他太阳穴微微抽动了一下,眼前的景象,也像褪了色的壁画一般,变得模糊起来。
盛开的鬼牡丹……融化的酥油花……白蛇舒展着长尾,谢泓衣面上迷醉的潮红……
只一转眼,那点儿异样感就消失了。药鼎里还是喷吐着红雾,却像凭空隐去了踪迹,再没有人多看它们一眼。
“单前辈,怎么了?”
单烽捏了捏鼻梁,捉不住那一丝违和感,道:“没什么,开始找吧。”
百里漱还畏首畏尾的。单烽却不管,在万里鬼丹洞府里翻箱倒柜起来,世人求而不得的古奥药方洒了满地,百里漱心疼极了,捧起来看了又看。
单烽道:“是该多背背,旁的还带不走。”
百里漱道:“不行,我这是偷师!”
话是这么说,他的心神已被方子牢牢抓住了。
单烽道:“外面都搜遍了,没有酿酒的地方。我去内室看看。这是什么?”
药神像前一方木盘上,摆了五六只坠有银铃的赭红色手环,都很纤小。
百里漱愣了一下,情绪立刻低沉下去:“是老祖宗给小辈的见面礼。”
单烽道:“看不出来,他还挺喜欢小孩儿。你怎么哭丧着脸?”
“但是没有我的。”百里漱苍白面容猛地涨红了,胸口剧烈起伏了一阵,很快压制下去,“小灵——我妹妹的禀赋比我强,像她这样,才能得到赏赐。”
他不愿多提这件事,对于亲妹妹那隐隐的嫉妒之心,始终如针刺一般,让他羞耻难堪。
但……这样的偏颇太多了,如何忍得住?
万里鬼丹喜怒无常,对小辈也是如此,天赋卓绝的总能得他青眼,百般爱护。
要不是亲眼见过,百里漱决计想不出,面目阴鸷冷硬的老祖宗,竟然会有这样顽童一般的时候。
他天资是不错,可长年累月站在妹妹身边,早被衬成一块凡木了。
就连他的药师天元鉴,辛辛苦苦炮制出的灵药,也往往是妹妹下一次晋升时要用的。
他也不多说,照样奔走,倾尽所有替妹妹去渡劫,可……又岂能不生出一种正沦为药渣的苦闷来?
单烽道:“你怎么了?”
百里漱心里难堪,咬着嘴唇,泄愤似的,猛擦起了药神像前的供桌。
哐当!
他用力太猛,木盘被撞得一晃。
单烽眼疾手快,一把按住木盘,却推着它转了半圈,仿佛看不见的机括被扳动。
药神像吱嘎一声响,铜铸双臂一伸,捧出了一只玉盒,一股森然寒气充盈满室,使人神魂俱颤。
霎时间,单烽脸上如被冰刀刮过,毛骨悚然的同时,眼中更是胀痛不止,仿佛吸饱了水的绢布,越来越沉,即将爆裂开来。
这是……
“别看了!”单烽喝道,一把掰过百里漱的脑袋,自己却直勾勾盯着打开的玉盒。
一片旧帛上,静静躺着一根洁白如玉的指骨,极尽刺目,使人恨不得拜倒在地,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果然是尊者讳。
唯有那些得到登仙的大能,遗留在人间的肉身舍利,方才会有名为尊者讳的屏障,正如谢霓那只银钏一般,寻常人强行逼视,必会双目俱毁,灵台受创。
以万里鬼丹那半步登仙的修为,手头有一根圣人遗骨,并不稀奇。
从尊者讳的类型推测,是水灵根的大能遗骨?
古怪的是,这是一节年轻女子的小指指骨,上头残留着密密麻麻,针眼似的牙印,显然经历过残忍的啃咬。
什么东西,竟能啃食一位得道大能的肉身?
单烽按着百里漱,不让他回头,疾声道:“传音!”
双蝶瑟缩在单烽的手背上,几乎变回了枯叶。
单烽一把扣上玉盒,催着百里漱运功,双蝶扑腾了几下,终于,从另一头传来了急促的喘息声。
衣裳窸窸窣窣作响,银饰叮当。
单烽的眉峰又跳了一下。
隔了一会儿,楚鸾回才虚弱道:“多谢蛊师……我身上很痛……像有人在剥我的皮。炉鼎道友,你们在那头,碰了什么东西?”
单烽还没来得及说话,双蝶便栽落在地,仿佛一瞬间被霜冻而死。
他心中掠过一丝极其不祥的预感,再一抬头,目光一凝。
匾额上的字样,无声地变了。
——先人为药!
“这到底是什么!”百里漱面色煞白道,“我们不该进来的,要是让老祖宗知道了……”
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脆响,令人心跳都骤停了一拍。
单烽摆好的玉盒,竟莫名其妙地掉在了地上。
百里漱慌忙捡起玉盒,可摔坏了的锁扣无论如何拼不回去,匣子边缘更渗出滴滴血水,仿佛指骨在里头融化了。
正惊慌失措时,有个沙哑的声音在耳边问:“你在干什么?”
那声音……
老祖宗!
刹那间百里漱背后汗毛倒竖,仿佛被一只手掐住了喉咙,颈上青筋暴突,余光却死死凝在身畔。
一束墨绿的长发就这么悬在他身边,狭长的绿度母天珠箍住发尾。
世间药修第一人,木灵根五百载一遇的最强者,万里鬼丹,正从背后俯身看着他。
其人身长足有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