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禾来到刺史府时,发现谢祁所住的院子安静了许多。
原来是他身边的那个咋咋呼呼的小兵不在。
秦刺史道:“昨日侯爷还是喂不进药,何宇便快马加鞭回了滢州军营去将军医带来,至今未归。不知许老板今日前来,是为了……?”
且不论曾经在京都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总听那时候的谢祁谎话连篇,光说这五年来的历练,如今许清禾说起谎来也是脸不红心不跳。
她一本正经道:“昨日我在这里落了条帕子,今日来取。”
秦刺史愣了下,昨日侍从并未在房内发现什么被遗落的帕子啊。
不过他都五十多岁的人了,哪里能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窍?反应过来后便识趣地让院子里的人都退下。
许清禾独自进了内室,望向床上的人。
谢祁的脸比昨日还白些,嘴唇不仅没有血色,今日还干裂了不少,两侧唇角都起了皮。
他静静闭着眼,一动不动,若是平安在这,多半会以为她爹已经死了。
可他干裂的唇张张合合,竟还是在叫她的名字。
“清禾…清禾……”
许清禾走过去,坐在床边。
她将他看了一会儿,开口道:“你唤我,我已经来了,你还打算装到什么时候?”
床上的人不说话,也不动。
许清禾蹙眉:“谢祁,为了我那几句话就要死要活的,你算什么男人?再这样下去,南境军你还要不要管?南弋国你还要不要打?难道非要逼出一句我愿意跟你重归于好你才满意?”
谢祁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许清禾觉得不对,颤着手去探了探他的鼻息。
人分明还是有呼吸的,可却一直对她的这些话无动于衷。
难道并非是装的?
她想了想,斟酌片刻,最后狐疑开口:“好了,我承认,我心里还有你,我也从没放下过你,那日在归乡楼我所说的也都是气话。谢祁,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前提是你不准再骗我。所以你最好现在就快些起来,否则我定会生气,然后再也不见你。”
她已经说出了他最想听的话,做出了他会十分欢喜的决定,照他的性子,目的已经达成,应当会立即从床上跳起来才是。
可他没有,反而仍是一动不动。
许清禾猛然发觉,原来他不是装的!他是真的心存死志喝不进去药!
“几句话而已,怎么也值得你这样?”
她觉得荒唐,这人何时变得这般脆弱了?
定了定神后,许清禾又让侍从重新再熬一碗药汤来。
因为侯爷喝不进药,所以汤药一直备着,没过多久便端了上来。
她还是让侍从将谢祁扶起来靠着床头,由她一个人给他喂药。
药汁同昨日一样,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
她不甘心地再试,但一连几次都是如此。
许清禾几乎遍体生寒。
南弋国还没打平,他怎么能这样倒在这里?
最后药碗已经见底,可谢祁齿关紧闭,一滴药都没喝进去。
许清禾烦躁地将空碗撂在一旁,无力坐在床边,望向对面这个不省人事的男人。
她曾经很喜欢很喜欢他,不止一次。
如今纵然不喜欢了,可他身上担着南境军的使命,她也不能看着他就这么病死。
她盯着他仍旧干裂的唇,忽然想起什么。
“来人,再送碗药汤来。”
这一次,她没将药喂进谢祁嘴里,而是舀了一勺含进自己口中。
然而舌尖刚碰到药汁,她就没忍住将药吐了出来。
好苦。
她看了谢祁一眼,这人的脸色还是那么苍白。
许清禾忍了忍,再次将药含在了口中,而后俯身贴上他的唇。
曾经还在京都,她生病后不想喝苦药的时候,这人便是这样喂她喝药的。
她一面吮着他的唇不让药洒出来,一面顶开他一直紧闭的齿关,等谢祁终于将牙齿松开后,她才终于送进去了些许的药。
只是因为这是许清禾第一回这样做,动作生疏,所以喂进去的药不多,但总归聊胜于无。
如此多进行了几次,她喂得更熟练了,谢祁喝进去的药也更多。
一碗药汤终于见了底,许清禾看一眼滴漏,发觉竟然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她拿帕子沾了水,将谢祁颈子上洒落的药汁擦拭干净,又扶着他躺下。
做完这些,许清禾对镜整理仪容,出门去寻了秦刺史。
“他已经喝了大半碗药下去,刺史找医师再来看看吧。”
秦刺史识趣地没问那大半碗药是怎么喂下去的,直接让人去找了医师来。
医师搭了搭脉,略有喜色:“药已经喝下去,稍微有些缓和。只是侯爷这病症我也头一会见,照先前药方熬的药耽搁了两日才喂下去,恐怕药效已经不够。我想,还得根据如今的情况再开一副药,让侯爷尽快服下。”
秦刺史望了一眼天色,将众人打发下去,朝许清禾道:“滢州路远,何宇估摸着最早也得下晌才能回来,如今只有许老板能给侯爷喂下药去,在何宇带着军医回来之前,许老板不如就先在刺史府帮忙?此事知晓的人不多,老夫也保证他们都会守口如瓶,绝不会有损许老板声誉。”
许清禾拢起眉心,一时间有些进退两难。
既然如今已经寻到喂药的法子了,危机解除,她便不愿意再跟谢祁待在一处,免得他突然醒来后会再生事端。
那喂药的法子简单,旁人也能做,可问题就是如果她将这法子说出来,不就等于告诉所有人自己是跟谢祁那样了才将药喂进去的?
那多丢人。
权衡之下,许清禾还是更想要面子,反正谢祁现在昏迷着,醒来后也什么都不记得,她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同时她也在心里告诫自己,等他稍有起色,她便立即离开,绝不给两人再见面的机会。
“好,看在刺史与南境军的面子上,我帮刺史这个忙,但还请刺史说到做到,莫要将这事传出去。”
秦刺史:“那是自然。”
新开的药更苦,喂药的时候,许清禾便在口中含了块糖。
那药里兴许有些助人安眠的药材在,她给谢祁喂药为了大半,自己也咽下去小半,最后便靠在床边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她被秦刺史的敲门声唤醒,再睁眼时已经是黄昏。
许清禾起身,对镜理了理仪容,前去开门。
门外是风尘仆仆赶回来的何宇,以及南境军的一位老军医。
许清禾觉得那军医有些眼熟,军医也在一直盯着她看,看着看着,军医眼眶渐红,眼看着就要跪下。
许清禾终于想起来他是谁,忙上前一步捏住他的手臂,将人往屋里带。
军医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顺势进去给谢祁搭脉。
“将军服过的药何在?”
一直为谢祁诊治的医师便将两次的药方口述出来,见老军医一连凝重,医师不由得问:“可是我开的药方有问题?”
军医捋着胡须摇头:“药方本身没问题,只是从将军的身体来讲,不对症。”
何宇惊道:“不对症?为何会不对症?这药方是好几个医师一同看过的,都说没问题啊。”
药不对症可是大忌!治不好伤病不说,还会弄得更糟!
军医抿唇,深知个中缘由不可细说,便只重新写了药方命人去抓药。
写完药方后,他望了许清禾一眼,又问:“这几日将军是何情况?我需要听人细细说来。”
何宇立即凑过去。
军医摆了摆手:“你一直随我在一处,哪里知道将军的情况。——方才照看将军的可是这位夫人?”
许清禾点头。
军医道:“那就请夫人与我私下谈谈。”
众人先后离去,房内只剩下了许清禾与军医,还有床上昏迷的谢祁。
没了旁人,军医再不遮掩,立即跪下:“属下见过郡主!不…现在该称您为公主了……”
许清禾将人扶起来,见到幼时故人,她眼眶也有些泛酸,颤声道:“范叔一把年纪了,跪我这个小辈作甚?真是折煞我了。”
范叔是南境军中医术最为高明的军医,从前父王母妃与谢叔父的伤就都是他负责照看的,故而虽然许清禾没有久居军中,但对这位时常就要在王府与谢家久住的军医倒是颇为熟悉。
只是她回到南境后没再娶过滢州军营,便也没再跟他见过。
十一年不见,范叔脸上的皱纹更多,头发也更白,人却是神采奕奕的,否则也不能跟何宇一路快马加鞭地回来。
但许清禾如今没工夫叙旧,她望了内室一眼,问:“他是怎么回事?”
范军医并不知道公主与将军怎会生疏至此,也不知此中内情将军是否愿意让公主知道,便有些犹豫。
许清禾蹙眉:“究竟是怎么回事,范叔连我也不肯说吗?”
范军医道:“属下也想将实情告诉公主,只是这事是军中机密,一直以来只有我跟将军知晓,如今没有将军的允许,属下实在不敢妄言。不如等将军醒了,您自己去问将军?”
许清禾并未强求:“既然是机密,那我便不再多问。如今我只问一句,他究竟有无大碍?”
范军医为难道:“这…属下也不敢保证,上回将军这样,已经是两年前。”
许清禾望向内室,由于屏风遮挡,她其实并不能看到谢祁。
但她还是想起了那日归乡楼中,她一寸寸抵进他的伤口后渗出的血迹,与他落在自己耳边的几声闷哼。
她指尖每进一寸,他抱着她的双臂便更紧一些,纵使已经疼成那样也不愿意放开。
直到她对他说出锥心之语。
“那…他为何会这样?先前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好好的。”
范军医叹了口气:“从前将军…受了重伤,一直没将身子养好,这回新伤旧伤叠在一处,才又将从前的病根给勾了出来。我方才给将军搭脉,发觉他脉搏不稳,想来还有受了刺激的缘故在。”
许清禾垂眸。
范军医所说的刺激,不论身心,都是她亲自带给他的。
片刻后,她又问:“他从前也不是没受过伤,但昏迷时药也能喂进去,为何这回不行?”
范军医叹道:“因为将军被困进了梦魇。”
“梦魇?”
范军医:“是,被困进梦魇中时,人是动不了的,从前将军都是靠自己的意志醒来,如今……”
如今他被她刺激得没了生的念想,就醒不过来了。
范军医走后,许清禾自去坐在床边。
这还是重逢之后,她第一回这样细致地打量他。
因为此时床上的人正昏迷着,她的打量便十分地肆无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