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懿圆从厢房出来,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只见江洪洛定格在那儿目随人去,于心中颓了一口气。
“嘿,嘿,我说表哥。”出来关门的方翰瞥到他,上前拿手在他眼跟前挥了挥,道:“表嫂子都要过门的人了,你怎么还盯着懿儿不放呢?”
“我不放?”江洪洛拨开他的手,一贯地笑了笑,道:“你不知道雷声大雨点小么,我和那张家小姐做不得数的。再说,昨夜明明是祁王为了犒赏我才相邀我去风月楼一睹风采的。你可倒好,一个太子殿下身边正红的人,也不怕投错行、站错队,硬是紧扭着我不放地跟了去…”说着一本正经地看着他反问道:“这到底是你不放啊,还是我不放?”
“嗐,我这不是在府里头闲的嘛。”方翰一脸核桃样,道:“乌云,乌云不开口陪我说话;懿儿,懿儿又成天系在妹夫身上…我这个外戚啊,哪儿还有什么存在感。可不得和你这个表哥一块儿挤兑挤兑…”说着巧笑地一拍他的肩道:“何况,那个祁王不是一直想拉拢我嘛,你这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人,怎么着…那也得向着我不是。”又一收脸上的笑,正色道:“说!昨晚你是不是也看见什么了?”
“风月楼里风月事,只谈乾坤风与月,莫论人间是与非。”江洪洛也一拍他的肩,正色道:“我,什么也没看到。”撂下一句话后,便与他擦肩回了房。
再说方懿圆这边,回到正房的她已是身心俱疲,简单洗漱后,便命了知言撤去了满屋子惹人眼的喜红。
上了床,倚在软枕上,面朝外侧地盯着床下闵炎凉睡过的一席之地思索良久,直到第二天才收拾好心绪慢慢向小六子他们问及一些前一日的事细。
元阿吉那儿自是不必多说,他一早奉方懿圆的命前去风月楼寻人,见到闵炎凉人时,人已倒在床上人事不醒,瞧着不对劲,便直把人从床上拉起背上背朝着府里赶。
而小六子呢,说是他的二少爷认出了清儿小姐后,便跟着她前脚走后脚跟地进了厢房一块儿喝起了酒,不仅俩兄妹喝,还拉着他一块儿喝。结果,劝又劝不过,喝又喝不过的小六子,在闵炎凉还没醉前,他就已经先倒下了。直至次日一早元阿吉前来寻人时,拍脸叫醒了他。
知道这些,方懿圆一时也没个头绪。可既然是去寻清儿的,那清儿人呢?安全回府了吗?一问二人,原来他们从风月楼出来时也未有见到,便又不放心地去了趟南苑。到了南苑,见了平儿后方知,天还未亮前,清儿就已然回府了,她这才稍觉欣慰地松了一口气。
此后的几日,府里算是风平浪静了一阵。
西苑的大太太经此一劫后本就惶惶难安,再加上吴嫂的三言两语,犹怕闵炎凉一个未然就泄露了身份,便寻了个借口将闵炎凉送去了离城三十里开外的空相寺清修几日,以此来缓缓小两口你逼我退,你再逼我不得不进的夫妻关系。
闵炎凉一走,向来不怎么热闹的东屋一下就变得更幽清、寂冷了。久而久之,方懿圆也就对那日闵炎凉话到嘴边,还没来得及跟她解释的那番话慢慢淡忘了。
而南苑的清儿,自此一回后也不再任性妄为地伙着张敬生去这去那儿了。反倒一反常态的,规规矩矩地当起了她这个理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闵家三小姐。嘿,还真是奇了怪了!
而知晓此事后的二太太,想着炎凉为清儿一事最终和懿儿闹得两地分居,心里多有过意不去。因她早前就对方懿圆为档上招工的事颇有耳闻和上心,借此机会,她便将自己手里头的活计匀了一些给方懿圆,又对其语重心长地漫谈了一番,说什么:女人可以没有男人,但不能没有事业。你看看二娘我,老爷不在,这个家我不照样打理得好好的。以后啊,炎凉主外,你主内,往后这个家、这个人迟早都归你管,再耐着些性子,不日炎凉就下山了。
听完这些,方懿圆只觉自己手头上有事可为,也不至于心思全搁在那人身上胡思乱想,索性就应了。
这日一早,方懿圆在前厅里边用着早膳,边翻着手里头前些日子二太太派人送来的账本。虽都是些流水式的台账,没什么可记可查的,但她还是尽数阅目,指出了几处可疑的地方。于是,吃了没几口便又停下来,让一旁的知言代笔刷刷点点地记着。
“小姐,您…真不想着姑爷啦?”知言瞧她一转移起注意力来不比姑爷废寝忘食,桌上好些个菜纹丝未动不说,连姑爷专为她腌制的那碟开胃的酸萝卜也只夹了一二筷,旋即一停笔,提道,“姑爷在寺里清修了这么些时日,就…真不怕她出家当和尚?”
听她这么一说,方懿圆合上账本,于心中算了算日子,道:“是有些时日了——”一偏头,朝着门口唤了声,见小丫头进来收拾,又一起身,拿了账本,朝里屋去了。
“诶,小姐——”瞧她菜未动,粥也没用几口,知言心道:姑爷都还未在庙里修道成仙呢,小姐您这又是作何地折腾自个儿?
随即纸笔一搁,抄起桌上那碟腌得发酸的萝卜,转身出了门就掖到小六子手里,冲口道:“一大早的送这玩意儿来酸谁呢。中看不中用,眼不见心不烦,赶紧撤走!”
“诶——”小六子慌不迭地托着一碟萝卜,见她一个转身又进去了,只好低着头小声着骂骂咧咧道:“什么玩意儿,我那不是为了二少爷和二少奶奶着想嘛。睹物思人懂不懂?怎么就眼不见心不烦了呢?呸,没眼力见儿的丫头!”说着捡了块萝卜抛嘴里嚼了嚼,闷声自语道:“酸萝卜酸萝卜,这萝卜不是酸的,还能是甜的吗?再说,我酸你了吗?”又一摇头,“啧,这削了皮的萝卜,果然煞风景、煞费苦心啊——”
“嘭嘭”两下,不知什么时候知言又出了来,只见她倚着门框拿手在门板上敲了敲,道:“甭给我提这苦心那苦心,但凡有点儿心啊,还是想着怎么着把你家那尊佛从深山老庙里请回来吧——”说着,一把将他手里的萝卜夺过,顺势递给了收拾完正出去的丫头,拍拍手又进去了。
“你呀,干嘛去跟一个小孩子计较。”听见外面的动静,方懿圆坐于长案前,从账本里稍抬眼地看了看她,见她沉着一张脸进来,了然一笑道:“我用食少,哪儿是关乎你家姑爷,不过是成天看着些七荤八素的腻得慌,加上近日又持斋,自是忌口清减了些。”
闵炎凉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她也试着礼佛想了许多。正如佛经中讲到:人是迷失佛,佛是醒来人。
于她而言,闵炎凉就如在万法万宗里迷失的佛一样,朝闻夕道,靡靡不可自持,心无所定。而她这个醒来人能做的,不过都是一切如照见,应而不藏,事过则净。想来两人分开一段时日,心里都净净,也未尝不可。
可知言越是瞧她这般云淡风轻、云过风随,什么都由着姑爷去的性子,就越是替他俩感到不妙。
反观方懿圆瞧着她一副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样子,倒不急不慢地呷茶入口,缓缓,方道:“茶汤清甜回旋,口鼻醇香四溢。比起方才一桌子的琳琅珍馐,今儿你泡的这壶茶,当属我最称心。”
“真的?”见她食欲渐来,知言眼前亮了亮,道:“前些日子,张小姐不是送了些点心来吗?我看就这茶,正合适。”
“嗯。”方懿圆也道,“也正称心。”她近日来每逢用膳时总能看见一小碟腌萝卜摆在最当前,刚开始还好,日子久了,再开胃也味同嚼蜡一般。所以,方才知言见这招不灵了,而这主意又是小六子出的,便有些怨乌及乌的撒气于他。
不久,待知言取来点心,方懿圆刚就着点心尽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听到门上来报,说杏海堂的大东家想邀二少奶奶一块儿出去散散心,马车什么的都已备好在门口侯着了。
听这不得不去的架势,她也只好盛情难却了。
换身行头,到了大门,好么,原来江洪洛也在。方懿圆见他凌驾于马上一脸心事模样,只朝他微微点了下头算做过礼。这时,马车里的张采繁撩起窗帘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上马车,并对江洪洛道:“我的贵客,还是劳驾将军亲自下马迎一迎吧。”
听到马车里传出声音,江洪洛一个激灵翻身下马,走到车前撩起一头帘子,发现不对,又换另一头,尴尬而谦恭地道:“二少奶奶,请、请。”说着还对方懿圆做了个“请”的手势。
见他这般客气,方懿圆干干一笑,一提裙摆,矮头上了马车。
“他今儿怎么了,失魂落魄的,不像他呀…”挨着张采繁坐下,方懿圆握了她的手道。
“你是有所不知…”感到她手上冰凉凉的,张采繁忙将自己的手炉给到她手里,徐徐道:“前些天,伴了祁王近十年的战马“逐鹿”不知怎的…死了。这不,马一死,人也跟着病了,他江洪洛遂才找到我去给祁王开了几副药。谁知,我今儿一大早去给祁王复脉,那祁王竟突发奇想地让江洪洛去给他寻什么一匹模样、脾性都相间的马来。若找不到,还别怪他到时临阵换将。这差事…不专给人使绊子吗?”一转头,撩起帘子朝着江洪洛发号施令道:“启程吧将军,今儿有你保驾护航,咱们不妨到城外转转。”
听这口气,见他们相识时日不多,相处得倒还不错,方懿圆拢了拢手炉,笑笑道:“还说什么逢场作戏,我看你们这些日子一唱一和的,假戏真做倒也未尝不可。”
提到假戏真做,张采繁煞有介事地伸手过去覆到她手上,连手带炉地抚了抚,道:“我和江洪洛戏里戏外可是分得清的,倒是你…和那‘狗皮膏药’真假戏真做了吗?”
闻言,方懿圆摇头不语,不知从何说起。
“你知道的,我叫你出来散心,不单是因为受了祁王无厘头的气顺道来接你的。”像是读出了方懿圆的心事,张采繁说着此番来的目的。
架不住张采繁的关心,方懿圆还是说出了那日的前前后后。
原来这两人还处在不阴不阳的状态,张采繁又一拉帘子,朝着外面乘马踏雪的江洪洛道:“将军,这儿离空相寺也不远了,说不定咱们去寺里祈祈福,祁王的马兴许就遇佛重现了呢。”
这话虽听来扯,可闵炎凉被大太太送去寺里清修的事,他江洪洛多少还是知道一点的,便领着路打马上前,“那便去试试。”
说话间,一行人不知不觉就到了。
“看什么呢懿儿?”一下马车,只见方懿圆伫立在一块巨大的花岗岩石前抬首观望着,张采繁也随行上前看了看,因着被雪覆盖的关系,上面镌刻的字迹便不那么清晰明了了,于是断断续续地念着:“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一回头见江洪洛在寺门口一再地招手示意,又转脸拢了拢方懿圆颈间的狐皮围脖,问:“还进去吗?”
“回吧。”方懿圆轻吐了一句,转身走向了马车。她觉得,既然俩人都须得静静,那又何苦要一心打扰。
回了城,因着两府不在一条京畿道上,出于远近的考虑,江洪洛先是送了方懿圆回府,再是伴着车夫一道送了张采繁。
方懿圆前脚刚迈进大门,就有小厮赶来禀道:“二少奶奶!二少爷回来啦,回来啦——”说着就掩不住内心激动地领她去了马房。
方懿圆到了马房一看,只见一群人都围着一个马厩转,嘴里还不停地呼喊着“使劲儿,使劲儿呀——”像是在给谁谁谁打着气共同要见证什么似的。连知言也身在其中。
由于周遭的气味儿太过繁杂、腥浓,方懿圆拿了手帕捂了口鼻,问着:“二少爷人呢?”
“喏,里头呢!”边上的小厮朝着正对的那个马厩,一指道:“二少爷就在里头,正替马儿接生呢。”
接生?她还会干这个?方懿圆眉心一蹙,头冒金星,正想上前瞧瞧,就听到众人欢呼“生啦,生啦——”
“姑爷——”见着自家小姐竟也来了,众人声中,知言扒着栅栏朝闵炎凉喊了一嗓,提点着她道:“二少奶奶来啦!”
一听二少奶奶来了,马厩里一个拉一个地散了出去,独留下闵炎凉搂着小马驹在那儿“生啦,生啦…”地喃喃自语着。由见她还沉浸在新生的喜悦里,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因着刚生下来的小马驹还不太会吃奶,母马又甚是乏累地趴到另了一头,她本想抱着小马驹挪过去,岂料刚一转身就见方懿圆如佛光普照般地站在那儿。
“懿儿…生、生啦…”两眼相对,再见亦是新生,闵炎凉有些语措。
见她浑身脏乱不堪,又一脸的汗,好似方才经历腥风血雨生出小马驹的是她一般,连日来的忧愁化作一笑,捏着手帕在她脸上擦了擦,一瞥她怀里抱着的小马驹道:“我再能生,能生出这玩意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