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德踩着濛濛细雨被葵樱领到了烟雨亭。
内湖上雾霭浩渺，一处水榭立在中央，夏日幽深时怀德曾来此和沈婉清一起赏景，想来现在临时改成了家塾。
连接水榭的石桥两侧架起了灯笼，亭子内堂里也盏起幽幽烛光，敞开的明窗里可见几道年轻的倩影。
怀德快步进去。
听见动静，几张如花的面庞扬起头来。
一位黄衫妙龄少女瞧着面生的怀德，惊疑道，“你是谁？”
这话问得生脆，显然是有种被陌生人叨扰的不快。
怀德认出说话之人是礼部侍郎的女儿陆九思，侍郎不惑之年喜得一女，对她十分宠爱。加之陆九思年纪尚小，说话一向随性坦率。
看在眼里的的叶明玉起身，快步来到怀德身侧，“你终于来了，沈姐姐说你和我们一同入学，可总也不见你，还以为你不来了。”
怀德垂眼，嘴角牵笑，“多谢叶姑娘惦记，实在是之前忙着脱不开身。”
被忽略的陆九思并未生气，只心里泛起嘀咕。
金陵城何时出了个生面孔，能参加沈姐姐的私塾还和叶姐姐熟识，是哪个府上的女眷？
“是了，如今只要听到是无题书斋出的印本，保准一抢而空。怀德，下个月的月刊进展如何？我真等不及看呢。”
“已经在加紧了，只是出量有限，叶姑娘再饶我几日，印好一定即刻送到府上。”
陆九思听得分明，眼睛倏地瞪大，偏头道：“你就是无题书斋的老板？！”
怀德不知是何意，只默默点了头。
这一下可不得了，陆九思竹节似的从座上拔起，落到怀德身前，澄澈的眼珠不错地盯着怀德。
怀德被瞧的心里发瘆，赶紧回想是何处得罪了这位千金小姐。
叶明玉也莫名其妙，“小九，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陆九思歪着头打量了半天，过了片刻，幽幽冒出一句，“你竟然是个女子，怪不得……”
怀德不知道陆九思是何意。
片刻，陆九思自顾自道，“别紧张，我呀，是无题书斋的书迷，你的书斋和那群老拙儒开的书坊都不一样，父亲之前一直批评我不好文学，那是因为他们刊的书着实没有文思，迂腐又酸涩，无趣的很。自从无题书斋出现，我跟着看了许多，什么闺阁秘史，女性才学我都中意。”
怀德心下落定，看来不是寻自己麻烦。
莞尔一笑，“小姐喜欢就好。”
“我一直以为无题书斋的坊主是位对女子研究颇深的俊才呢，却不想竟是我猜错了。可我的感觉一向不会出错，难道你背后还另有其人？”
看着越发不着调的陆九思，叶明玉在旁适时提醒了一句。
“咳，你猜错了小九，就是怀德姑娘，没有旁人。”
陆九思也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失礼，转了话，“哎呀，你到底是哪家的闺秀，我之前怎么不识得你？”
“陆小姐误会了，我并非出身高门，祖籍在徽州府下辖的一处偏壤之处，名为溪头村，小姐应当不曾听闻。”
“这……确实没有听说过。但，但是英雄不问出处，你说是吧，明玉姐姐？”
看着向自己投来求救的眼神，叶明玉揶揄一笑，难得见到小九如此尴尬。
“怀德，别见怪，小九这是喜欢你呢。”
陆九思摊开手，赶紧解释道：“我没有看低你的意思，是与你一见如故，想交个朋友。”
怀德心中苦笑不得，这一圈起伏转圜，真想不到陆九思竟然是书斋的书迷。
不过，世林之家的宠女果真不一样。心思坦荡，喜好也可以坦然的展露出来。
两人熟络了些，说的话渐渐延展开，陆九思性子跳脱，怀德渐渐招架不住她连珠炮的追问，差点在她的软磨硬泡下同意了给她看下旬还没有开印的板书。
幸好旁边的叶明玉及时解围，“好了，小九，你安静些，让怀德先坐下，姚夫子快来了。”
“噢。”陆九思眨巴眨巴眼，不情愿的放了人。
怀德得了困，感激的看了眼叶明玉，顺着指向，在她身后的书案入了坐。
前座的陆九思并没有安分，拔下发簪去挑油灯的灯芯。灯油爆裂的“哔啦”声惊到身后的人，传出衣料摩擦的响动。
“嗐！”
丝毫不觉惊扰到别人安神的陆九思，一手托腮发问道：“也不知道姚夫子为何让我们晚上过来，好好的白天上课不好吗？”
身后的怀德竖起了耳朵，也有些好奇。
叶明玉坐得笔挺，精神硕硕道：“姚夫子不是通知了么，说是我们整日都在书斋里坐着，特别是你，屁股坐都不安稳，所以才改了晚上讲学。”
试图听得更清楚，正在偷偷挪动屁股的怀德……
这个回答显然说服不了陆九思，嘀咕着：“我的红鬃马今晚要准备生崽了，我还想去马场瞧瞧它呢。”
“你可别想——”
叶明玉话说到一半，身后脚步声渐近，一个温吞的声线悠悠抢了话，“也许因为今天是望日，满月之夜，我猜夫子是想与我们一众赏月吧。”
身后并未盏明灯，所以怀德进来时不曾注意到水榭的一角还有人在。
如今人从幽暗走出，丰圆如盘的脸庞，俏白玉润，眼角一点尾痣。
怀德认出其人，是怀仁郡王家的荣阳县主。
这位贵女和诗会相比上鲜活了许多。诗会上不声不响得了魁首，也未见她有半分波动。如今落落走过来，主动和大家攀谈，怀德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陆九思蹙眉，“这里有什么值得赏？还是在栖霞山上那次更有趣味。几十盏磨盘大的铜镜伫立，将月光引到湖面上，那才叫流光溢彩，似银河皎皎。”
“陆妹妹说的可是去年中秋？”
俏白的圆脸微微一笑，露出一排银牙，“你若喜欢，今年我再设宴，邀你们一同过去可好？”
“还能有去年的盛景吗？如是无趣，我可不想劳神过去。”
“当然，父亲在山谷种了百亩的花苗，如今要入了盛放期，你们若来，我可以在花海中设宴款待。”
“好哇，天幕之下赏花赏月，又是一乐事。”
陆九思不忘怀德，“怀德，你也一起去吧，好热闹的。”
怀德笑着点头，“好。”
金陵城内赋闲的贵女们每天就想着法子找些乐趣，更要在节日里大做文章。这些曲水流觞的筵席，怀德只听过却未曾亲见。如今得了陆九思的邀约，怀德自然想去见见世面。
其他几位贵女也凑身过来，聊起当晚要准备什么吃食，各自要安排什么游戏。
在旁听着的怀德心思却神游了去，她想起了顾审言。
之前答应他给书院供书，那书院便在栖霞山上。一处山水能引得名士贵胄竞相寓居，定是个优胜之地。
书院所需的印书差不多要完工了，过几天便送去，顺便可以在山上寻访一番。
贵女们讨论得火热，月上中悬，忽然有小厮遵了姚夫子的指示来唤。
苦等多时的贵女都起身相迎着去到水榭外。
悠悠一汪倒影落在湖面上，青绿之间萤火点点，却不见夫子踪影。
“夫子人呢？”
小厮却回话道，“各位小姐，姚夫人说她今日就不过来了。她留了功课给诸位，要各位小姐在一个时辰内在湖中取一筐莲藕。”
众位一看，工具也制备好了，可容纳两人而坐的木盆，还有挖藕的镐头都放在湖边可供取用。
贵女中有几位是连水都没有下过的，更遑论是挖泥取藕了。
粉嫩的脸上露出难色，“夫子这是何意？”
当然也不乏跃跃欲试的，陆九思第一个跳上了木盆，跟着是荣阳县主。
“既然夫子下了吩咐，我们照做便是了，正好我也想下水玩玩。”
叶明玉也选好了一个坐了上去，回身邀请怀德。
对于自小在田野长大的怀德来说，挖藕可不是难事。她应声“好”，挪动步子就要跳上去。
等了片刻，叶明玉见怀德还不过来，忍不住催促。
“怀德，快下来啊。”
没有反应。
以为怀德是胆子小，叶明玉递出手来，“你抓紧我，闭着眼睛往下跳，我来接你。”
见她半晌不动，直愣愣的盯着水面，叶明玉起身去看。
月光下，怀德的脸色愈加惨白，叶明玉感到了不对劲，“你别去了，我帮你取便是了。”
“不，再等一等我。”怀德颤声道。
“可是你……”
明明在害怕，为何还要去。
叶明玉不懂，却是没再言语，坐下静待着。
不知过了几息，“噗通”一声，溅起的水花打在残叶上，惊扰了浅眠的鱼儿。
鱼儿摆摆尾，随着小木盆荡悠悠地向湖水中间驶去。
湖中的清风吹散了鬓间的薄汗，怀德将手伸入水中，拨动湖水朝前划去。
“都说江南的孩子自幼便识水性，你莫不是个例外吧。”
瞧着脸色恢复如常的怀德，叶明玉开□□络气氛。
“叫叶姑娘见笑了。”
怀德舔舔嘴。
方才站在湖岸边，只往那漆黑的水面瞧了一眼，濒死的恐惧瞬间蔓延全身，如坠入冰窟。
怀德已经不会从噩梦中醒来，她以为已经忘了那般痛苦。可今日，只是一个相似的画面却牵制着她动弹不得分毫。
她听到了叶明玉的劝阻，可她不想逃，从溪头村出来，她就再也不想逃了。
怀德抬手抚摸自己的侧颈。
“我其实会泅水，只是之前曾差点溺死。水从四面八方灌入，很快便不能呼吸，我想呼喊，想求救，可越挣扎越下坠。我只觉得好黑，好冷……”
湖面上只有怀德平静无澜的叙述声，在黑夜里字字清晰。
叶明月听的认真。
尾音散去，怀德回了神，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外放了。
故作轻松道：“只能怪小时候太贪玩了，幸好还活着。”
黑夜消融了彼此的距离，叶明玉也打开了心弦。
“论调皮，我也不遑多让。我生在灵州，那里是边疆守备之地，父亲早年在军垦队伍里主管马政，我跟在身后自然学会了骑马，等年岁长了，胆子也大了起来。有一日，我偷骑了战马跑出城外。没想到城外俨然是另世之地。金黄的砂砾覆满四野，天地间不见分别，我迷了路，随着战马一起倒下。不知过了多久，渺渺地，看见一轮红日自沙丘间落下，那边又一弯皓月轮转升起。我当时也觉得是快死了，眼前出了幻象。”
“你是说日月同天？”
语言勾勒出的图景在眼前浮现，可怀德不曾真实看过，想不出那会是何等的壮美。
“是啊，可惜后来父亲随诏回京，我就再也没有回去，也再未遇见那般的风光了。”
“不过，这些年随父亲履任多处，也是见识了各地的风情。”
叶明月挽起鬓间的散发，“怀德，我见你做营生十分应手，想必之前去过不少地方吧。”
怀德摇摇头。
“不瞒姑娘，我到的最远的地方便是这了。说来，我还是羡慕姑娘的。姑娘随家父寓居四方，是有胆识之人。我最近一直想把书坊的生意向外拓一拓，盘算着去趟姑苏，可迟迟没有动身。”
“你对姑苏城感兴趣？”
怀德点点头，“姑苏城是南北运河的要塞，我听闻阊门过往的商船昼夜不歇，是个行商的好地方。”
“这话说得不错，城内多是贩卖丝绸的牙行商贾，码头日夜都在装卸货物。父亲在来金陵前曾在姑苏任职，我对那也算熟悉。你若想去我可以同行，左不过半日的水程便到了。”
“这不行，怎么敢劳烦姑娘？”
叶明玉拍了拍还尚且空空的竹篓，“等会你帮我多找些莲藕出来，算是回礼吧。”
怀德心底一暖，知道叶明玉是真心想帮助自己。
“那多谢姑娘了。”
怀德对哪块湖泥底下藏着东西，一瞧便知，两人说着话的功夫便挖了不少战利品。怀德难得享受着放松的时刻。
差不多时辰到了，两人划着小舟怡然的回去了。
渐靠近岸边，有人声传来。
“怀德，好像是在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