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已临近深秋,寒意从湿淋淋的外衣渗进骨头缝里,林叙之接连打了两个喷嚏。卫殊正想去马车里拿件大氅,穆若非已听从帝王的吩咐,解了自己的大氅兜头给林叙之披上。
数十双或窥视、或惊叹的目光明煌煌的落在体贴的大将军身上,可惜谁也不敢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八卦。卫殊偷偷望了望自家少爷阴沉的眉眼,无所适从的低下了头。
帝王满意了,抬腿走进了丞相府。
府内设施与三年前并无二致,作为以前的常客,大家都轻车熟路,只是各自难免心里感慨唏嘘。
左相月栖急匆匆迎了出来,领着皇上去了内室探望苏氏,落汤鸡似的众人才得以各自去整理。
月昀再也不能作为主家招待林叙之他们,自己的小厮也因三年前那件事的爆发被父亲急怒处死。稳住了母亲的心,却没勇气去认父,连自己从前的屋子都没敢进,只窝在之前林叙之住过的雅阁,惶惶然过了三日。好歹母亲顾念他的约定,也生怕上天再夺走儿子的魂魄,硬生生忍下心底的喜悦,愣是瞒过了生平最恶鬼神论的丈夫。
刚正不阿的月栖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看着妻子一天天奇迹般的好转,对东厂提督的好感度蹭蹭蹭的往上升,早忘了自己前几天还劝诫过皇上不要任人唯亲,弹劾过东厂行事张狂。又见妻子时不时盯着他与自己儿子如出一辙的狭长凤眸难掩欢喜,心中悲喜交加,倒是对他出奇的和颜悦色,礼遇有加,要不是顾忌着人家督主的身份,就差开口认下当做干儿子了。
左相陪帝王探望过苏氏,回到了客厅,亲自斟茶双手奉上,犹豫了再三还是张不开口。
新皇登基以来多次登门,月栖心中感慨万千。当年自己的败家儿子醉后御花园强吻还是太子的漠炎,当场气死人家的亲爹舜帝,搁谁身上不是灭门的大罪?没想到漠炎对自家不仅既往不咎,还处处维护,更让自己稳坐首相之位傲视百官。朝中老臣换了一茬又一茬,唯有他屹立不倒,如此重的情分才使他强忍丧子之痛,呕心沥血辅佐新帝坐稳了朝堂,报了他们天家父子的知遇之恩。
漠炎喝了杯中的茶,除了心浮气躁,更有些坐立难安,这个家说到底也是因为他才落得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悲惨。年少时自己赖在人家府上不止一次,如今再莅临却如坐针毡。他看着欲言又止的左栖,真怕他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来。
那毕竟是人家的亲儿子,血脉相连,能相认不足为奇。
各怀心思的君臣二人不其然目光撞到一处。
月栖:“陛下……”
漠炎:“左卿……”
二人又同时住了嘴,尴尬得别过了头。
小厮领着另外三人来见帝王,穆若非左右打量了一下他们款式相同颜色迥异的衣服,挑眉笑道:“督主和叙之兄倒是好福气,早知道我打什么伞啊,能穿琢玉侯的衣衫也算此生无憾了。”
月昀闲闲看了他一眼,脚步不停,勾唇道:“廊外的雨势还是很大的。”
话外音就是你可以再去淋一淋!
林叙之闻言唇角也勾了勾,随着他往厅堂走去。
穆若非看着一青一白的两道身影丰神俊秀,飘逸的隐入回廊转弯处,气愤地抬眼望了一下细密的雨丝,想起王意之那句“两人同处一室,眉来眼去”,恼得牙根疼。
不过太监有七情六欲吗?身为陛下的贴身内侍,量他也不敢染指,自己的机会还是有的。
想到此穆若非追上去对月昀嚷道:“昨日碰到意之兄,他托我转告督主,别忘了明日的商会。请帖他已给你备好,还邀你今晚过府一叙,说是有些特殊的事情需要交代。”
月昀这几天担心母亲的病,早就忘了这茬,闻言猛地顿下脚步,回身道:“多亏大将军……小心!”
却是跟在身后的林叙之来不及收势,与骤然回身的月昀撞了个满怀。
两人身量差不多,情急之下月昀双手扶住了林叙之的双臂,脸颊却被他柔软的唇重重印上。
众目睽睽之下,林叙之闷哼了一声,捂着发疼的唇颦眉,耳根爆红。
小七和卫殊一人抱了个娃喜得眉开眼笑,许筝则惊愕得瞪大了八卦的桃花眼。
穆若非眼睁睁看着大督主心疼得拉下林学士的手,贴心的轻吹了一下,跟着一道腻人的话传来,“疼不疼啊?是我太莽撞了,我这儿刚得了瓶一枝莲,先抹上吧,别落疤了……”
见谁嘴唇碰破能落疤的?想占便宜也不是如此占法!穆若非生气得别过了头。
许筝心疼自己刚献上的一枝莲。
等急的五福过来寻人,恰好看到这一幕,心塞的瞪了穆若非一眼,平时不是挺机灵的吗?白瞎了皇上给你的好机会!
“咳咳咳……,快别磨蹭啦,皇上那还等着几位呢!”
月昀收了细长的指,顺手把一枝莲塞进林叙之怀里,轻声嘱咐了一句“回头多抹两次”,才转身对五福闲闲飘了一句:“皇上有左相陪着,您急个什么劲儿。”
五福看见他吊儿郎当的样儿就来气,上前拿拂尘敲了他腰身一下,小声责怪,“身为贴身内侍,三天不着家,一点觉悟都没有。皇上和左相正尴尬着呢,还不快去!”
穆若非见大监都对这个新上任的督主如此宠溺,不由星眸微眯,总感觉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剧情,张口欲问林叙之,却是已到了堂前。
厅堂里,君臣几人重新见了礼,月昀很有觉悟的站在了帝王身侧。
漠炎眸光发亮,出彩的丹凤眼熠熠生辉,趁众人埋头屏息的功夫,悄无声息的拉了月昀的手又往近旁带了带,才开口道:“此地不比朝堂,大家随意些,别站着都入座吧!”
月昀有些脸热,赶在众人抬头谢恩时,往回撤了撤身。虽然老父亲不知道自己是他的亲儿子,可毕竟是在他眼皮子底下,保不齐有天知道真相后修理自己。
幸好坐在下手的左相眸光只顾在林叙之和穆若非身上打转。
漠炎自然发现了林叙之身上所换的白色织锦束腰长衫,以及嘴唇上的伤口,眸光暗了暗,淡声道:“穆卿近日可曾发现城中漠奕的踪迹?”
穆若非起身回道:“回禀陛下,自那晚那人逃脱之后,臣总感觉他的眼神阴鸷似僧相识。此时想来,应该是漠奕乔装的,只是自那便销声匿迹了。不过,近日京城武林人士越聚越多,下榻旅店的却极少。他们另外的歇脚点,极有可能就是燕云阁在城中的据点。臣的探子们查到那些人一入了西郊居民区附近便没了踪迹,想来应在此地无异了。”
漠炎点了点头,低沉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朕的这个哥哥还是要走不归路,天若奈何?看来京城将有一场浩劫,只是苦了灾区的百姓,救灾物资还没着落,朕已分身乏术,几位爱卿可有良策?”
穆若非道:“臣已调动预备营加强京畿防护,只要他们有所妄动,必将其一网打尽。陛下可专心救灾一事,安定民心乃是当务之急。”
左相月栖眉头紧锁,语气难掩沉重,“将军有所不知,连年灾祸,国库空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几年确实难为了陛下啊!”
月昀见父亲两鬓斑白 ,不由得心疼万分,心底本来还没计较,为了安慰老父亲,上前打肿脸充胖子道:“陛下,明日恰逢咱们大靖三年来首次商会,臣已受邀。届时定为陛下筹集足够的钱粮,您可安排可靠之臣准备救灾恤患了。”
此言一出,厅堂里倏然一静,在帝王面前说大话,相当于立了军令状!大家对当前形势心知肚明,竟无一人看好月昀的话。
五福扶额,你小子可真敢说!生怕关系刚缓和的二人再生嫌隙,和稀泥道:“督主也是忧国忧民,办成办不成的陛下别往心里去。”
月栖感念程瑞救回发妻一命,三日来相处颇多,又因他眉眼与儿子相似倍感亲切,常常让他有种失而复得之感。当下也怕皇上怪罪,惊道:“大监所言在理,内子对督主甚为喜爱,正想求陛下认其为义子,又怕唐突了程督主,微臣斗胆冒犯,恳求陛下旨意。”
“这个……”漠炎有些心虚,毕竟那就是人家的亲儿子,少不得还得促成此事,“小橙子多蒙夫人抬爱,能得左相管教,也是他的福气。只是他年少气盛,以后少不得给大人添乱。”
刚刚还为此事纠结着开不了口的月栖大喜,三年多以来第一次有了笑模样,“陛下大恩,让臣铭感五内。程督主尚且年少,思虑不周也情有可原。然初生牛犊不怕虎,陛下让他放手一搏,也许有意外收获。”
漠炎自无不可,看来他们父子还没相认,不过来日方长,先认个干亲也挺好。他起身道:“程瑞能入左卿之眼,朕心甚慰!今后闲暇之余,就让他代朕近前侍奉夫人一二,也全了朕的拳拳之心。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很好!”漠炎上前拉了月昀到左栖面前,“小橙子还不近前认父,更待何时?”
月昀难掩心头激动,纳头便拜 ,声音都是颤的,“父亲在上,请受孩儿三拜!”
众人只听“咚咚咚”三大声,听着都疼!大家连忙起身道贺,除了不明就里的穆若非和月栖奇怪他为什么直呼父亲,而不是义父,另几个心知肚明的人无不感到欣喜。
月栖心里惊诧,只当他一时激动叫错,忙上前扶起人,连连点头,红了眼眶道:“好孩子,快起身,义父知道你是个孝子,回头让人把你寡母接到府上一块儿照料,也免得你两头牵挂。没想到我月栖过了天命之年,又喜得干儿,总算老天福佑,不至于让我们二老孤独终老啊……”
月昀强压心底的哀痛,为父亲拭泪,“父亲放心,即认了儿子,孩儿以后定然在父母膝下尽孝。”
林叙之看到亲生父子竟以干亲相认,心痛难忍,可这样也总好过形同陌路,随劝慰道:“相爷忠君爱民,一生廉洁奉公,这该是您老有所依的福报,乃是喜事一桩,我等和陛下有幸见证,少不得今晚要在府上讨杯酒喝,还望相爷莫怪小子们叨扰才好?!”
漠炎强忍泪意,应道:“朕也想讨杯喜酒,爱卿不会吝啬吧?”
“得此爱子,臣老怀甚慰。多谢陛下成全,今晚自当倾心招待。老臣这就让人挖出当年为昀儿结婚准备的桃花酿,咱们君臣不醉不归……”月栖说道此处,已是热泪盈眶,怕扫了年轻人们的兴致,忙朝帝王施了一礼,抽身下去交代。
月昀背转了身,忍了好久的泪还是划落下来,漠炎伸手挥退众人,五福一步三回头的撵着林叙之和穆若非出了堂屋。
月昀感觉背后一暖,索性闭眼靠进漠炎怀里,两人一时沉默不语,一个怕他打探他的心事,一个怕他知道他的身份,倒是难得温情脉脉了好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