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昀沉默了。如果用他的人手,这辈子都不可能和他撇清关系,难道自己还要累他一世?可如果不用,除了他林叙之,他又能相信谁能?他如今身中噬心,哪天解药遗失了,说不定一个月内就会殒命,又哪里来的一辈子?想得太长远,只会缩手缩脚,寸步难行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大靖的百姓受苦。
想到此,月昀挑眉问:“林大人一介文官,哪里来的人手?”
林叙之心里对他的话嗤之以鼻,他就装傻充愣吧!面上坦荡回视,“汝南林家家主正是区区在下,百儿八十个属下还是能拿得出手的。”
“素闻大学士高风亮节,清正廉明,本督自是对你的人品信任有加。”月昀避开了他的目光,和那样一双清澈的妙目对视,压力还是很大的。
林叙之发现他的躲避之色并没多说什么。二人来到客厅,入座之后,林叙之招来卫殊道:“去把小七找来。”
卫殊神色惊异,没敢说什么退了下去。只是一路上小声嘟囔着:“小七可是您的贴身侍卫,更是您的族弟,您见什么时候能支开他?让他听命一个太监,不如杀了他!虽然督主很貌美,爷也不能那么快忘了琢玉侯啊?!唉!真是……”
“小小孩家,叹什么气呢?”从庭廊的转角处走出一个眉目疏朗,英挺俊美的年轻人,伸出手指弹了一下卫殊的脑门,笑道,“可是三哥有什么吩咐?”
卫殊捂着额头怒目圆睁,“去了你就知道了!小七你真是欠收拾,都说了别弹人脑门,怎么老这样?弹傻了你负责啊?!”
“再叫爷小七试试?别揉了,本来就是个小傻子还能傻到哪儿去?真没人要,爷养你!哈哈哈……”
卫殊看着越过他的小七冷哼道:“等下你就笑不出来了。”
换了便服,坐在亭子里品茶的月昀看着远处走过来的少年郎对林叙之道:“排行老七?你们林家倒是美人辈出。”
“那督主是认为在下美了?”
月昀挑眉,想让人夸还不容易?“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都不足以形容阁下的十分之一呢!”
林叙之眸含深意,”既然在下能入督主之眼,不知可否成为督主的入幕之宾?”
“噗……咳咳……”月昀刚含了一口茶,闻言尽皆吐了出来,想着漠炎如果知道会是什么表情,倒是有点兴奋。
林叙之从怀里取出一方手帕,上前亲手贴着他唇角轻试,“督主莫要激动,呛着了就是本阁的罪过。”
月昀尴尬莫名,故作坦然受之,调侃道:“真是有意思,堂堂大学士,内阁首辅,来给我一个太监当宾客,你是嫌本督命长吗?”
林叙之却紧追不舍,盯着他的眼睛不容他回避:“英雄不问出处,只要督主心怀黎民,又有什么不可呢?还是督主看不上在下?”
月昀余光瞥见已到近门前的小七,心里一动,顶着他杀人的眼神,即兴奋又不要脸的握住林叙之擦拭的手道:“承蒙林大人抬爱,本督自是喜不自胜。这位少侠就是小七吗?果然赏心悦目,仪表不凡呢!”
小七果然不负所望,当堂怒喝道:“放开你的咸猪手,我三哥不是你这个死太监能招惹得起的!”
周围倏然一静,月昀的凤眸肉眼可见的袭上一层寒冰,握着林叙之的手紧了又紧,菲薄的唇忍辱轻颤道:“死——太监?呵……”
“放肆!此乃东厂提督大人,跪下!道歉!”林叙之此时除了惊怒,更多的是心疼,他回握了一下月昀的手,感觉到掌心的轻颤,更是怒气攻心。
小七从未见过自家兄长如此骇人的表情,仿佛这话比骂到他身上还要痛上百倍,不由老老实实跪下道:“督主,对不起,是小子无状,有眼不识泰山。”
月昀站起身,负着双手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移步往外走去,“林大人不必强人所难,本督本就是个要死的太监,不劳大人费心救治了,告辞!”
疏离的话消散在秋风里,林叙之痛彻心扉,理智相比于心碎,他早已失了分寸:“你知道他是谁吗?你不是最仰慕给了人们太平盛世的琢玉侯吗?你三哥护在心尖上的人,竟让你如此轻贱?从今往后莫再跟着我了,自去领杖,回汝南去吧!”
这些话犹如当头棒喝,小七看着眼里含泪甩袖离去的自家三哥,傻愣在地上。
卫殊自是震惊的,可比上小七的凄惨遭遇嘛,“啧啧,这就是无法无天的下场!我若是你,最好是追上侯爷,求得他的原谅,并把人劝回来,也许少爷会从轻发落。”
小七眼神一亮,蹭地站起身就要往外跑,就听卫殊又道:“再友情提示一下,督主肯定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身份,那可是肢解了鬼影手的人,你自求多福吧!”
“卫殊,你这个马后炮!”咬牙切齿的小七飞身追了出去。
月昀孤零零的靠在莲湖边的大树上,湖面上正在采摘莲子的人们笑闹声不断,他却觉得心里孤寂难受。
家也不能回,父母亲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自己还没了男人的尊严,活着什么劲儿呢?天下黎民的安泰与他这个阉人何干?这身伤不治也罢,早死早超生,希望来世做个平民就好……
一时想得酸楚,眼泪不觉滴落下来,月昀用指腹抹了,低头看着指尖的湿润,轻嗤道:“妈的,越活越回去了……”
“哟,美人垂泪,我见犹怜啊,遇到什么伤心事了?来给本大爷说说……啊……疼疼疼,你他妈别乱来啊……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月昀掐着摸了自己脸颊的咸猪手,眼眸冰冷的盯着脸前的胖猪头道:“谁呀?你不妨说来听听!”
“我爹可是户部侍郎周静仁,怎么?怕了吧?”
回答他的是一声“咔嚓”声!
紧接着传来一声嚎叫,“啊……疼死我了,你们一群废物,给爷一齐上啊!”
月昀咽下口里的腥甜,正想拚着冒用内力的风险收拾一下这些宵小,只听一声断喝,“狗胆包天的奴才,连提督大人都敢冒犯,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眼前飞来一道清影,啪啪啪连脚飞踹,力气奇大无比,五六个家丁均飞出丈远,惨叫连连。
小七跪拜在地,底下头道:“属下救主来迟,还请厂公责罚!”
胖猪头此时也不敢嚎了,震惊得瞪着一身便服的月昀哆嗦道:“东……东厂厂公?”
月昀挑眉哂笑,”属下?给我这个死太监当吗?”
小七咚的一声实实地磕在地上,爬在那里道:“是小的口不择言,还望督主大人不记小人过。从今以后,小的唯您马首是瞻,您就原谅小的一次吧!您刚才甩手就走,三哥伤心极了,眼泪不要钱一样往下掉呢!”
月昀瞠目,“伤心?与本督何干?!”
小七结结巴巴道:“可能……是把……对琢玉侯的思念加注在您身上了吧?毕竟您的眼睛和侯爷太像了。您就回去让他有个心里寄托吧,三哥这几年过得太苦了,自从侯爷去后,他再也没有开心过……”
真的是这样吗?竟然都把他视作替身了,难怪时刻黏着人!看来前世造的孽,今世是躲不过去了。
想到这里月昀抬头道:“你把他押到东厂去,交给掌刑百户许筝,谁来都不许放人。”
“诺,属下立刻照办。那您……”小七眨着大眼巴巴的望着他。
“我这个死太监自然是回去哄你三哥去!”月昀自嘲了一句,扭身往回走去。
……
永和宫里,漠炎苦思无果,如果今天没有合适的理由给王光闰定罪,明日早朝一定会有御史弹劾东厂乱用私刑,草菅人命,就这一条,刚就任提督的小橙子,官位就岌岌可危了。
五福进来,看着愁眉不展的主子劝道:“魏王恰好来探望您呢,不如您请教一下呗?”
漠炎摆手道:“宣。”
漠南璟表面依然温润如玉,内里有多么八卦,大概也只有他这个当皇上的弟弟知道了。
果然只听他开口道:“听说皇上新任命了东厂提督,他在哪里?快让为兄瞧瞧。”
漠炎暗暗翻了个白眼,避重就轻道:“今日朝堂有什么难决之事吗?”
“哎!老生常谈呗。西部蝗灾严重,户部只知道伸手要银子,国库都空的不能再空了。再有就是你的终身大事,父皇三年孝期已过,你想拖着不进后宫的理由都没了。”漠南璟深知自己这个做皇上的弟弟有多执拗,可琢玉侯都走了三年了,也该放下了。
漠炎不以为然道:“皇兄可以先完婚,杜老学士一定又催婚了吧?你这婚事可是父皇钦定,选个黄道吉日办了吧!”
漠南璟哂笑一声,“呵,皇上倒是好打算。那杜淑芬我连见都没见过,你就不怕为兄娶个母老虎回来?”
“那你尽可把心放肚子里,此女温柔贤淑,才貌双全,可堪良配!太妃一定会满意这个儿媳的。只是咱们大靖三年内乱,跟着连年水灾蝗灾,空了的何止国库?就连朕的私库都是空的,皇兄可有办法?”漠炎考虑着怎么提起话头。
漠南璟神色不虞,“今日早朝上,皇叔已经召集众臣募捐。可恨这些老油条平时个个仁善民意挂在嘴边,一说出银子,都来哭穷,所以收效甚微。”
漠炎随把自己遇袭之事说了,“如今王光闰死在东厂,皇兄有何良策?”
“我以为皇上只是风寒,快让为兄瞧瞧伤势。”漠南璟急忙上前,不由分说扯开了漠炎的衣襟查看“……怎么这么严重?”
漠炎揽了一下衣襟,无奈道:“皇兄怎么说上手就上手啊?朕已无甚大碍。”
自从月无期走后,他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如今竟然舍身救下一个太监,不由对东厂厂公的身份兴味越深,能有个人牵绊住他也好,“皇上的大提督呢?你为他伤成这样,怎么不见他贴身伺候?”
“他伤更重,在林叙之那儿施针呢。皇兄的关注点是不是搞错了?”
漠南璟从善如流道:“堂堂户部尚书,竟然纵子行凶,侵占良田,行刺帝王,难道不是抄家灭门的大罪吗?皇上即刻下旨,把他的罪证坐实了,来个畏罪自杀通告天下,看谁还敢为其叫屈!”
“可以……这样的吗?三司还没有会审,皇兄想让朕当个独断专行的帝王?”漠炎诧异,这真的是自己那个温润敦厚的大皇兄?!
漠南璟挑眉道:“连年灾祸,群狼环伺,大靖到了最艰难的时候,犹柔寡断可不是明智之举。”
漠炎豁然开朗,招来五福道:“传朕旨意,户部上书王光闰,私揽江湖人士,行刺帝王,图谋不轨,于昭狱畏罪自杀。其子王守业私吞良田数百倾,残害人命,证据确凿。故令东厂提督程瑞即日查抄尚书府,所得钱粮统计在册,用来赈灾。男丁秋后问斩,女眷贬为官奴。”
五福躬身道:“老奴即刻颁旨,皇上可有别的话要带给督主?”
漠炎顶着漠南璟即八卦又兴味的眼神,轻咳了一声道:“让他交给许筝去办,身体要紧,朕有好好喝药,不必挂念……”
“这么大的旨意,不如为兄去宣吧!公公快去拟旨。”这可是一睹真颜的好机会,漠南璟迫不及待的拉着五福往无极殿走去。
五福踉跄着回头给了主子一个无可奈何眼神,漠炎摇头,个性使然,随他去吧。
门外传来魏王毫不掩饰的八卦声,“听说新任督主甚为貌美,肌肤胜雪,还是皇上的贴身内侍,快给本王说说,他有什么喜好?第一次见面,我这个做皇兄的,总得备个见面礼……”
漠炎抚额,望着空空的床头出神,那里曾挂着他的青皿,抄家的肥差能让他消气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