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希伸手去够,踉踉跄跄间,她重重跌倒在地。
身旁是“自己”。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通常来说人这一辈子是不会从第三视角看到自己的脸,但因为这个技能,谢希现在看到了。
她仔细的端详着这幅面孔。
每天看镜子的时候虽也能照到,但第一视角和第三视角始终是不同的,她蹲下来,眼前一片发黑。
伸出手指想戳戳曾经的自己,但即刻想到,该处理了。
该放到哪里去好呢?
说实话,处理这样一具尸体实在是一件麻烦事。
她本身也不是很轻,一具正常成年女人的尸体,死沉死沉。为什么死沉?人死了用不上力气,所以才沉。
谢希叹了一口气,她望向四周,墙上的旧版中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墙外的叶子摇曳着。
现在,这个时间点,她在办公室,过一会儿小谷应该就会来找她换手抄报了。
看到自己的美术老师身边有一句一模一样的美术老师的尸体,这对于小孩子来说应当是一件很惊悚的事情吧。
谢希摇摇头,眼眸中露出点茫然,还是想想怎么处理自己吧。
她望向墙角的麻袋。
那是给下乡支教的老师准备的物资,虽说是物资,但只是叫的好听。
实际上,里面只是有几瓶水,还有几个比较崭新的本子。说实话,根本用不上太大的用途,只是这时候倒是有了别样的作用。
谢希咬咬牙,反锁上了门。
……
小谷来了。
小孩子的嗅觉总是格外敏锐。
一进来,她便闻到这里有一种奇怪的气味,很腥,很冲鼻子,好像妈妈处理猪骨头一样的感觉。
可是好奇怪呀,她看了看四周,这里面只有小谢老师一个人,难道小谢老师背着她偷吃猪骨头了吗?
这样想着,手上的新手抄报边缘锋利,又有点摩擦到小谷的虎口处。
她嘶了一声,眉头紧紧皱起,又怕小谢老师发现,只好装作若无其事,递上那带了血色的手抄报:
“老师,我,我画好了。”
说完后,小谷的头又低垂下去,将手藏匿在身后。她固执地认为,只要把伤口藏起来,别人就不会发现了。
她低垂着头,眼眸没有落到某一个精准的点,而是虚虚的在空中散开,
小谷总是这样。
在受到伤害的时候,眼神只要散开,不去看到施暴者,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没有等来谢希说好或与不好,时间过得太久,小谷的心七上八下。她偷偷抬起眼皮去看,却与谢希望向她的眼神撞个正着。
她很久没这么直视过“上位者”了。
对小谷来说,与“上位者”对视,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与其说是对对方威严的挑衅,不如说是对自己不再受罚的保护。
惊慌失措间,她又想低头了。
一双手托住了她的脸。
很温暖,很温暖,温暖到对于小谷来说有些发烫,她感到自己的脸几乎要烧起来,从脸颊烧到皮肤。
她听到谢希说:
“可以告诉老师,你经历了什么吗?”
这双手很温暖,但小谢老师,我什么也没有经历。
我只是得到了坏孩子该得到的一切,这是我应有的惩罚,不是什么不好的经历。
小谷远比谢希想象中的更固执。
无论怎么问,她都不肯开口,只是沉默地盯着地板,或者说“老师,我真的没事”。
在这近乎压抑的沉默中,谢希叹了口气,她又拿出了创可贴,“伸手。”
小谷乖乖伸出双手。
可是好奇怪,明明她一直背在身后,小谢老师是怎么看到的?她眨眨眼,眼中满是疑问。
“虎口疼不疼?”
既然正面问不出来,谢希决定侧面敲击。
“疼。”
小谷果然说了。
“疼为什么不告诉大人,是怎么受伤的呢?”
她耐心地贴上创可贴,将伤口包得严严实实,才用一双担忧的眼眸望向小谷。
“这是惩罚,叔叔说,如果贴了创可贴,就不算惩罚了。”
小谷意识到似乎说了不该说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她低着头,又准备逃跑。
只可惜,谢希一直牢牢抓住她的衣角,令她无法脱身。
“是吗?无论是什么样的错误,都不可以体罚。我觉得,这应该并不算是‘惩罚’,应该说是你叔叔的‘私欲’。”
谢老师的眼睛很平静,小谷咬住了嘴唇。下嘴唇上被咬出了深深浅浅的牙印,看着有几分猩红。
小谷不明白“私欲”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这是一个不太好的词汇,至少,这不是一个褒义词。
像这样的词汇,真的可以用来形容叔叔吗?
小谷又想低头了。
可是谢老师一定会托住她的脸庞。
“小谷,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情,但是老师永远是你的好朋友,你说,我就会听。”
谢希很有耐心,她拽过来一个小凳子,示意小谷坐在上面。
和老师坐在同一高度,这是小谷从未有过的体验,但谢老师很坦然,她也就不再纠结了。
“你看,这么长时间了,老师有体罚过任何一个同学吗?没有吧,所以体罚这种行为是不太正确的。
就算是你的叔叔,也不应该这样对待你。如果你受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一定要告诉老师。”
一番话下来,小谷似乎终于有所动容,她犹豫着,不知道自己是否该把这件事情告诉“外人”,毕竟,“家丑不外扬”。
“老师,叔叔应该没有体罚我,牠只是……”
小谷斟酌着用语,想从脑海里搜寻到一个并不太严重,而且恰到好处,可以为叔叔辩解的词语。但是很可惜,小孩子的脑袋还没有学太多语文技巧,也没有很多语文知识。
因此她搜寻半天,也只是大海捞针。
小谷因此垂下了头。
她轻轻叹了口气,用近乎低不可闻的声音,说,老师,我不太知道。
“没事的,小谷,你是一个好孩子,一直一直都是,这一点老师向你保证。现在,你只需要告诉我,你的叔叔对你做了什么,就好了。”
谢老师的眼睛真的很温柔。
这样想着,小谷还是开口了。
谢希听到了一个关乎欲望的故事。
在小谷的故事中,自己是无恶不作的坏小孩。
每天上课都会打盹,又不好好学习,还会顶撞老师,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因此,叔叔才会代表那些老师来惩罚自己。
而这些,是叔叔和自己之间的小秘密。
具体如何惩罚的,小谷有些忘记了。
奇怪,怎么会忘记?
明明那些疼痛历历在目,明明那些嘴脸魔音贯耳,明明那些时间度日如年……
可她还是忘记了。
小谷越想,越想不出来。太阳穴的位置隐隐作痛,她抱着脑袋,整个人身子弓成了虾。
“啊——老师,我想不出来,我想不出来了——”
大颗大颗的泪水与冷汗夹杂在一起,从她的额发上、鼻尖上、汇流成河,密密麻麻地砸到谢希手上。
这并不是想不起来,而是太过痛苦,大脑为了自我保护,忘记了那些痛苦的记忆。
谢希将小谷抱在了怀里,她一下又一下地安抚她,拍她的背。小小的、瘦弱的身体倚靠着她,只带着一点体温与起伏。
谢希觉得,好像一只猫儿狗儿。如果不搂紧一点,随时可能消失。
“老师会保护你的。”
小谷头一次没有回家睡觉,而是和妈妈爸爸说去老师家补习一晚。
在此之前,小谷一直认为,谢老师是那么的无所不能,温柔强大,她的家也一定是宽敞无比的。
可是,这却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谢希的家很破。
普普通通的出租屋,逼仄又狭窄,门口的通道只能容一个成年人进入,二人只好一前一后的进去。
灯亮了。
在上方左右摇摆,照的屋子一闪一闪。小谷眯起眼,看了看谢老师的家。
中央存放着一张床垫,四周随意摆放着几只袜子,而门口的鞋架子上,只有零零散散的几双普通运动鞋。
小谷想象中的温馨大床、宽敞客厅,通通没有。
她转过头,又抱住了谢老师。声音闷闷,说老师,等我有钱了,给你买大房子。
谢希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瓜,没放在心上,说这孩子,一天天光瞎想。
等她攒好钱了,谢希早从这任务出去了。
那天晚上,两个人在破旧床垫上抱在一起,甚至稍微一动,老化的床垫弹簧便吱呀吱呀的,有几分可怖。
可小谷却完全不觉得害怕,她觉得谢老师浑身暖暖的,有谢老师在,她很安心。
两个人挤着抱在一起,小谷的头发丝蹭的谢希有些痒,谢希不去问那些让小谷痛苦的事情,她只是抱着她,再抱着她。
夜色深了。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谢希说明天老师带你吃包子啊,你也看到了,这是老师能消费的范围之内最好的了。明天没有美术课了,你要是想找我,还可以来办公室啊。今天扔的麻袋?哦哦,里面有点东西,烧了就好了。
小谷如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忽然抱住她,说,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