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装直升机巨大的旋翼搅动着潮湿闷热的空气,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连同新特种兵们沉重的心跳一起,投向了那片墨绿色的、如同巨兽般蛰伏的东南亚雨林。
机舱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八个人被拆分开,分别塞进了八个早已等候在简易停机坪上的战斗小组。
凌木被分到了A组,她的位置在最后,编号A4。小组里另外三人,都是陌生的面孔,眼神锐利如鹰,动作简洁高效,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战场气息——这才是真正的老A。
小组长,赫然是袁朗。他穿着全套丛林作战服,脸上没有了平日的戏谑,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凝重,眼神扫过凌木时,没有多余的停留,只有纯粹的审视。
凌木握紧了手中的突击步枪,冰冷的金属触感和沉甸甸的实弹弹匣带来的死亡预感,让她心头莫名地发紧。她下意识地靠近了同样刚被分到另一个小组、正检查装备的姚夜星和陈默。
“夜星,”凌木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引擎声淹没,眉头微蹙,“你说我们……怎么老是和雨林过不去呢。” 这不是战术分析,更像是一种源自直觉的、模糊的不安,“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她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那份在简报室里缺席的“恐惧”,正如同潮湿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
姚夜星停下动作,看了她一眼,那是温柔的目光,却多了漠然的凝重。她没说话,只是用力握了握凌木的手臂,力道很重,传递着无声的支撑。
就在这时,章齐乐(被分在C组)背着硕大的背包,大步流星地从她们身边走过。他看到凌木略紧蹙的眉头,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多余的废话,抬手放在凌木的肩膀上,冲她点点头。
“喂,凌木!” 章齐乐的声音粗粝,带着他特有的、仿佛能驱散阴霾的直率,“紧张什么?跟紧点,别掉队!这鬼地方,小爷罩你!” 他咧嘴露出一个有点狰狞的笑容,眼神里却是不加掩饰的信任和鼓励。说完,也不等凌木反应,便大步走向自己的小组。
凌木无奈的摇摇头,却也奇异地驱散了心头那点阴霾。她深吸了一口雨林边缘那混合着腐叶和泥土气息的、灼热而潮湿的空气,对着章齐乐的背影无声地说了句“谢了”,然后收敛心神,快步跟上自己的A组。
八个战斗小组如同水滴汇入大海,迅速消失在遮天蔽日的原始雨林深处。巨大的树冠隔绝了大部分光线,林间弥漫着浓重的雾气,脚下是厚厚的、松软的腐殖层,每一步都带着黏腻的声响。各种不知名的虫鸣鸟叫交织成一片诡异的背景音,更添压抑。
袁朗走在最前面,他的动作流畅而警惕,像一头经验丰富的狼王。通讯器里只有他低沉、简洁的命令声,指引着方向,规避着可能的陷阱。凌木紧跟在最后,跟随着前面老兵的步伐,精神高度集中,枪口随着视线警惕地扫过每一个可疑的阴影。
袁朗那罕见的凝重表情,让她对这次任务的危险性深信不疑,内心那点对袁朗本人的怪异探究欲,在真实的任务压力下被暂时压到了最深处。
深入雨林大约一个小时后,A组在一处相对干燥的高地短暂休整。袁朗示意大家围拢,他的眉头紧蹙,神情严肃,眼睛在浓密的树影间扫视,似乎在感知着什么无形的威胁。
“情况有变。” 袁朗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根据最新截获的零碎信息,‘蝰蛇’可能察觉了我们的行动路线,正在试图分散突围。我们的原定合围计划风险太大。”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小组其余三人,最终落在凌木身上:“A4,你携带的是小队通讯中继设备。现在,我需要你立刻脱离小组,向西北方向单独潜行,坐标Alpha-7。在那里建立临时通讯节点,尝试重新定位目标信号。其余人,跟我改变路线,继续追击主目标方向!”
单独行动?在深入敌境、地形复杂、且目标极其凶悍的情况下?这完全违背了特种作战最基本的小组协同原则!
凌木的心脏猛地一沉,一股强烈的不安和质疑瞬间冲上脑海。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开口:这不符合战术准则!太危险了!
但当她迎上袁朗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写满“事态紧急,别无选择”的眼睛时,所有质疑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袁朗的表情太真了,那种凝重和紧迫感,绝非伪装。他是组长,是战场指挥官。服从命令,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明白!” 凌木压下心头翻涌的疑虑和一丝被孤立的寒意。她迅速检查了一下背负的通讯中继设备,确认状态,然后对着袁朗和其他两名沉默的老兵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转身,像一只敏捷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没入了西北方向更加浓密、幽暗的丛林之中。
孤身一人的感觉,瞬间放大了雨林的压迫感。每一片晃动的树叶,每一声异常的虫鸣,都像是潜在的威胁。凌木强迫自己摒除杂念,将感官提升到极限,凭借着定位设备和袁朗给的坐标,在藤蔓缠绕、荆棘密布的丛林中艰难潜行。汗水浸透了作战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呼吸变得沉重。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格外煎熬。凌木的神经绷紧到了极限,手指紧扣着扳机护圈。
突然
激烈的枪声和爆炸声,毫无预兆地、如同爆豆般从她耳麦的公共通讯频道里炸响!
那声音如此真实,如此近在咫尺,夹杂着短促的呼喝、痛苦的闷哼,甚至还有子弹呼啸而过的尖啸声!
凌木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她僵在原地,背靠着一棵巨大的榕树树干,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怎么回事?!哪里在交火?!
枪声和爆炸声如同狂风暴雨般持续了不到一分钟,然后……戛然而止!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公共频道。
紧接着,一个带着剧烈喘息、声音嘶哑变形、凌木并不听过的声音在公共频道里响起,充满了绝望和悲痛:
“A组……A组完了!遭遇埋伏!对方火力太猛!有重武器!重复!A组全员牺牲!全员牺牲!袁队……袁队也……他妈的!蝰蛇!是蝰蛇亲自带的人!……”
轰——!!!
凌木只觉得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片空白!巨大的、无法理解的冲击波瞬间席卷了她所有的感官和思维!
全……员……牺……牲?
袁……朗……死……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她才和他们分开不久!袁朗那凝重却掌控一切的眼神还历历在目!那三个老兵身上散发出的稳固的战场气息犹在身侧!
身经百战的老A?袁朗那个像狐狸一样狡猾、像狼一样危险的男人?就这么……死了?死在一次伏击里?死在那个叫“蝰蛇”的毒贩手上?
荒谬!荒谬至极!
巨大的震惊像海啸般淹没了她,紧随其后的是无边的茫然。她感觉不到悲伤,感觉不到愤怒,只有一种灵魂出窍般的、不真实的空洞感。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眼前崩塌、扭曲。
她背靠着粗糙的树皮,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认知被彻底颠覆带来的巨大冲击。
然后,是恐惧。
冰冷的、如同毒蛇般顺着脊椎爬上来的、无法控制的恐惧。
不是对敌人的恐惧,而是对“袁朗死了”这个信息本身所带来的、对整个任务、对整个世界安全感的彻底崩塌!
那个被她视为最大威胁、却也隐隐成为某种“锚点”的男人,就这么没了?那她在这里干什么?她还能相信什么?
“A4!A4!凌木!听到请回答!现在只有你了!你背负着中继设备!坐标Alpha-7!蝰蛇的目标很可能就是摧毁我们的通讯节点!你必须立刻赶到那里!把情报传出去!一切……一切都靠你了!然后,找到那里!摧毁他们的窝点!重复!一切靠你了!完毕!” 副队长嘶哑而充满痛苦的声音再次响起,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绝望。
一切……靠我了?
凌木猛地打了个寒颤。这句话像一道冰冷的电流,强行刺穿了那团混乱的、被震惊和恐惧填满的迷雾。
不能想!什么都不能想!
不能去想袁朗的死!不能去想队友的牺牲!
不能去想这该死的任务到底是怎么回事!
去想,就会崩溃!就会死!
凌木一拳打在旁边的树上,剧痛伴随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在喉腔里弥漫开来。这痛楚让她混乱的大脑获得了一瞬间的清明。
任务!坐标Alpha-7!守住节点!传情报!摧毁据点!
她的眼神骤然变得空洞而冰冷,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的情绪——震惊、茫然、恐惧、悲伤——都被一股强大的、近乎本能的意志力强行压到了意识的最底层,死死地锁住。
把自己当做机器好了,一个执行任务没有情感的战斗机器。
她不再颤抖,呼吸变得异常平稳(尽管心跳依旧狂乱)。
她松开紧握枪柄、指节发白的手,重新调整了一下背负的中继设备,目光锐利地扫向西北方向。刚才那片刻的崩溃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非人的、纯粹的执念。
凌木像一道没有温度的影子,再次融入浓密的雨林,朝着那个被鲜血和牺牲标注的坐标点,沉默而决绝地潜行而去。
所有的感官只为潜行和警戒服务,大脑刻意忽略与“死亡”相关的信息。她将自己变成了一台战争机器,在崩溃的边缘,依靠着最冰冷的命令逻辑,强行运转。
而那片名为“野人谷”的雨林深处,一张精心编织、等待着她彻底坠落的巨网,正缓缓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