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逐渐举起一个黑漆漆的盒子,脸颊抬起刚好看见下半张的角度,嘴唇轻启,凸起的喉结在光线下微微滚动。
由于声音不大,只能从门缝里听到“你”“送”断断续续的两个字。
对方的眼睛一眨不眨,直直盯着猫眼,仿佛能透穿厚重的玻璃面看到藏在防盗门后的江辞。
这一想法让江辞瞬间头皮发麻,一阵微弱的电流顺着脚底越过脊椎骨直通头皮,酥酥麻麻的,连着全身汗毛都立了起来。
在许宥礼面前,他时时刻刻都有脱光衣服站在大街上、被看穿的感觉。
江辞重重地呼了两下,侧脸对着镜子挤出一个看起来十分友好的笑容,打开门对外面的人灿然一笑,“是你啊,沈先生,有什么事吗?”
黑色人影没说话,将手里的盒子直接塞到了江辞怀里。
他愣了愣,掂量了半天,才意识到这竟然是个保温饭盒,外面的金属面还是温的。
难道是……
“这是你做的菜?”
对方缓缓点了点头。
一想到许宥礼的手艺,江辞这几天没有食欲的胃顿时翻腾起来,他狠狠咽了口口水,迫不及待将人迎进房子里,把保温盒放在客厅茶几上打开。
矩形的保温盒里裹着几层厚厚的锡纸,剥开时发出清脆声响不断在两人尴尬的社交距离之间回荡。辣椒混合着鱼肉鲜美的香气顺着缝隙很快蔓延至整个房屋,江辞嗅到热腾腾又熟悉的味道时,胃里的馋虫差点兴奋地蹦到嗓子眼来。
看到红红绿绿的辣椒和鲜嫩裹满辣油的鱼肉,江辞惊呆了。
两人交往时,他只带许宥礼去那家鱼店吃过一次,没想到过了这么长时间他都能复刻出来,连摆盘的样子都大差不差。
怪不得年纪轻轻就能当律师合伙人,就这记忆力,背法条肯定一流。
江辞在心里默默感叹着,与此同时,许宥礼也在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的反应,表面的人皮绷紧。
——他是不是有点太草率了?
不应该用这个身份靠近他,江辞喜欢他本来的身体和脸,倒是现在这副样子像个竹竿,江辞身边又那么多身材好的男生,他早晚要被嫌弃。
他只是……研究出这道菜很激动,又胡思乱想了一夜,才没忍住跑过来见他。
江辞一言不发,更印证了许宥礼内心的不安。
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奇怪?
会不会讨厌他?
不要……
即便只是临时身份,许宥礼也不希望江辞再对他升起一丝一毫的厌恶。
涉及到江辞,他总是格外贪心。
两人的沉默僵持了将近五分钟,见江辞迟迟都没有动筷的意思,许宥礼忐忑的心情达到顶峰,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不喜欢吗?”
江辞这才回过神,没有说话,拿起筷子越过青红辣椒,在鱼腹上夹了一口。
鱼肉鲜甜,通过锡纸烘烤在内部留下丰富的汁水,只是稍稍一咬,麻辣鲜香的气息瞬间缭绕整个口腔。
江辞低着头,掩饰住眼中克制不住的震惊。
许宥礼简直是做饭天才吧……居然在原本就很完美的口感上又改进了。
为了不让对方看出自己还记得他的破绽,江辞闭了闭眼,很快抬头笑道:“非常好吃,沈先生,不过是你为什么突然给我送菜?是想开店让我参考吗?”
许宥礼被这么一问,愣了数秒后竟罕见地扭捏起来。江辞的视线落在脸上就像一道道锐利且灼热的刀子,戳得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半晌,他闷闷“嗯”了一声。
江辞笑得更明媚了,“那我可真是太荣幸了,您做的菜非常好吃,如果哪天您的店铺开业了,我一定第一个捧场光顾。”
许宥礼不喜欢江辞对自己说这些假兮兮的官僚话,只有在职场上,他才会用这些看似礼貌实则疏远的话推开别人。
记忆初期,江辞总是用那双清澈的眸子含情脉脉看着他,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鸟围在他身边说喜欢、说爱,从来没有对他像外人似的客气过。
那时他却对此不屑一顾。
许宥礼现在只想回去给那个不知好歹的自己两拳。
他僵硬的指节缩了又松,抬起余光悄悄瞥了江辞一眼。
“你喜欢,今晚还给你做。”
“今晚吗?”江辞抬手看了眼表,露出为难的表情。
许宥礼像只被触动战斗系统的猫科动物,全身肌肉瞬间绷紧,“你是有安排了吗?”
他是不是又要和前几天那个男人约会?
这几天,江辞一直都没有回家,大概率就是和那个男人……
许宥礼不敢细想,只要稍稍想起那天江辞和那人的亲密互动,变质的血液就一股脑儿地涌进鼻腔,只剩止不住的暴戾和杀戮。
江辞叹了口气,“是,今晚我男朋友他……”
他的话还没说完,许宥礼条件反射似的从沙发上猛地站起来,脸色煞白。
“那,那就下次吧,我先走了。”
落下潦草一两句话,他逃难般离开了现场。
他全身发麻,眼中的世界天旋地转,胸口被重重压着,沉重得像喘不过气的窒息感。
——男友。
许宥礼从来没有想过,重来一次,江辞会将这个词用在除他以外的无关男人身上。
许宥礼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样狼狈的姿态回到家的。将门甩上后,暗无天日的房间失控般瞬间生长出无数颗藤蔓,他仰头瘫软在门边,涣散的瞳膜蔓延整个眼眶。
历史的些许改变,就足以引发蝴蝶效应。
原本应是两人相遇的时刻,许宥礼却因为该死的懦弱和胆怯躲了起来。
所以江辞,也不会像上次那样喜欢上他。
他喜欢上了别人。
耳膜响起尖锐声,链接外界的五感被瞬间剥夺,许宥礼贴着冰凉的地板,周身陷入可怖的失控。
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与此同时,江辞将头探出窗,感受着酷暑带来的热风,同时目睹从隔壁阳台逐渐蔓延开的冰碴。
说实话,在提到“男友”时,江辞的小心脏七上八下,简直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他很怕许宥礼突然发疯,场面失控。
但如果接受他的提议,两人关系走近,只会惹来更多更难以摆脱的麻烦。
这是一步险棋。
江辞长呼口气。
好在,他大概能独自安静生活一段时间了。
果真如江辞所料,接下来半个月都没有再见到那道阴魂不散的身影。
一开始,他还怀疑是不是许宥礼换了一种方式监视自己,尝试了各种办法,才终于确定他的确消失了。
在神经松懈下来的当天,江辞窝在床上,一股脑儿睡了两天两夜。
直到某天下课回家时,在走廊里看到物业小哥的身影。
他正敲着隔壁的门,口中一遍遍喊着“先生、先生”,表情急切。
“怎么了吗?”
物业小哥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看见他时这才松了口气,挠头道:“您好,是楼下业主反应这栋房子有渗水情况,天花板都湿了一大片,我们用了各种办法联系住在里面的先生,可是——”
“没人应?”
“嗯。”小哥点了点头,五官皱在一起,“再这么严重下去,楼下根本不能住人,说不定还会连累更下层的住户……我们只能叫警察来强行破门了。”
江辞沉默,不确定这件事自己能不能帮上忙。
半晌,他揉了揉紧锁的眉头,“你先回去吧,我试试看能不能联系到他。”
小哥惊喜得差点原地崩起三尺高,“真的吗?那可太麻烦您了!”
等小哥走后,江辞盯着那黑漆漆的防盗门好一会儿,这才上前敲了敲门。
“沈先生。”江辞喉结紧张地滚了滚,“是我,你在家吗?”
依旧没有回应。
江辞连着喊了将近十分钟,嗓子都开始冒烟了,许宥礼依旧没有半点出现的意思。
他滚了下喉咙,转身打算回家喝水润润嗓子。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一股黑水从门檐缝隙缓慢渗到江辞脚边。
江辞脚步顿住,倏地回头,才发现门不知何时已经从里面被打开了。
走廊微弱的光线顺着门缝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投掷出一道突兀的白。
江辞打开手机手电筒,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往里走。
漆黑掠夺大部分光源,空气中飘散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味道,湿漉漉的,像是青木香,又夹杂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浓重血腥气。
“咕叽、咕叽——”
运动鞋底踩着黏滑的地板,在落针可闻的空间中不断碰撞、回荡。
这里的格局和江辞家成镜向,他很轻易地靠感觉来到了客厅。
这时,手里本就没什么用的手电筒闪了闪。
视线定格,江辞悬在半空的脚步顿了顿,以极缓的速度收了回来。
——少年许宥礼就躺在他脚下,脸色煞白得像反光板,身体像泄了闸的水泵不断往外淌着黑水,将整个客厅覆盖至两厘米高,还有源源不断上升的趋势。
江辞嘴角微抽,完全分析不出这一幕会发生的原因。
难道许宥礼这几天一直这样躺在家里?
在他楼下住可真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