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林殿内,晨曦初霁,珠帘微卷,映得榻前金案上霞光微漾。一方鎏金漆盒静置其上,盒盖浮雕云龙腾霭,饰以珊瑚钮环,精巧非凡,映着春光斑驳流转。
邓绥着一袭素绫晨服,乌发轻绾,鬓边未插华钗,只以金丝编一圈软索,别无饰物。她素来寡欲清简,极少沾染奢靡,可今朝不同——今日是闻喜公主百日之辰,是她与阿岚的女儿,是刘肇血脉的延续,这份喜悦,她愿破例倾心。
她指尖轻启漆盒,缓缓揭开丝绒衬布,一对赤金嵌宝镯静静卧于其中。
镯身以缠枝牡丹为纹,层层翻卷,金丝细若毫发,隐隐腾起贵气。每一瓣花蕊处皆嵌一颗来自南海的莹润明珠,微光如露,光晕澄澈。内壁暗藏巧制机括,轻旋即启,镌刻着极小的《太上平安箴》,须借玉镜才能细辨经文之全。镯扣之处悬两颗玲珑金铃,一枚刻“绥”,一枚刻“岚”,铃声清脆,仿佛二人心声轻语,昼夜相随。
冯岚缓缓走近,一眼望见那镯,已是目瞪口呆,失声道:“这……这太贵重了……”
话未落,她便急急欲伸手阻止。
可邓绥却已小心托起湉女藕节般的手腕,将金镯缓缓扣上。明珠贴肤,金光微流,那镯套在小公主雪嫩的肌理上,仿若神工鬼斧与天生一体。
“她才百日,如何担得起这般重礼?”冯岚急切相拦,神色慌乱。
邓绥却只是温柔一笑,目光坚定:“她是大汉最尊贵的血脉,她的出生是祥瑞,是承继,也是未来。岂能亏待?”
语声未落,湉女忽然咯咯一笑,挥舞手臂间金镯轻响,铃铛叮咚,在殿内绵延如春泉涌动。
她那粉唇轻张,眸光定定望着眼前两人,吐出软糯清音——
“娘……亲……”
顷刻间,殿中寂然无声。
冯岚怔在原地,眼泪倏然而下,砸在湉女嫩白的脸颊上,惊起她一声婴啼;邓绥指尖微颤,原本欲落未落的手倏地收紧,蓦地揽住母女二人,紧紧抱入怀中。
三人交叠的心口处,金镯轻叩,铃声再起,却仿佛不再是器物的撞响,而是命运的回音,温柔又深沉。
“我们湉女……”邓绥声音罕见地发颤,眼底浮光交织,“竟这般早慧,百日即启言,真是……天赐。”
冯岚仰头望她,眼中湿意未干,唇角却含笑:“姐姐可知,她唤的究竟是哪个娘亲?”
邓绥垂眸,目光与湉女澄澈无邪的双眼相对,忽而低头,在那稚嫩眉心轻轻一吻:“自然是我们两个。”
那一刻,窗外春风忽至,吹动层层帘幔;一只白鹤自云间掠过,翅影投在几案上,恰好落在《永元新政》的竹简之上,仿佛在为这朝代的记载添上最温柔的一笔注脚。
而那对金镯,在晨光中,像极了两枚环环相扣的誓言,此生不离,此爱不渝。
正当兰林殿内气氛缱绻之时,只见一位侍从来报,“启禀皇后,冯贵人,安息国使臣进贡的礼品今日已到,陛下请二位娘娘带闻喜公主前去太液池御园观赏。”
“好,本宫和贵人这就去。”邓绥应答道。
正值夏风日暖,天光潋滟如洗。太液池畔,花木葱茏,风吹杏瓣,纷纷扬扬落于湖心,如雪似霞。玉砌雕栏之侧,几名西域使者身披华毯,鬓间插金,随风衣袂翻飞,其后长随牵着两架铁笼,缓缓停驻于御道尽头。
一笼之中,雄狮踞伏,鬃毛如燃金烈焰,目光灼灼;另一笼内,则立一巨鸟,身形高过成人,翎羽斑斓,其金色尾羽垂地而不染尘土,喙若钩玉,足踏铁盘,竟发出金石碎裂之声,威仪非凡。
“陛下,”安息国使者躬身抚胸,朗声启奏,“此鸟名‘条支大雀’,栖于西域赤土之滨,擅奔善走,足可碎石;狮者,乃万兽之主,群胡畏之,今皆进献于天朝,愿永承恩德,岁岁称臣。”
刘肇身着玄色直裾,肩披锦袍,行至那鸵鸟之前,唇角含笑,回眸唤道:“绥儿,冯贵人,快来看!”
邓绥与冯岚并肩而至,素衣映日,鬓间插玉,怀中抱着小公主,笑意盈盈。
刘肇将闻喜接过,抱于臂弯,走至兽笼前。他挥手揭开罩帷,锦缎一瞬间自空中飘扬而下,露出那金瞳赤鬃的猛兽。狮子猛地一跃,发出沉闷一声怒吼,池边飞花惊落,宫人纷纷退避。
可那声如天鼓震地的咆哮未能唬退那小小女婴半分,反而引来她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她忽然抬手,小手胖乎乎地朝那另一侧的大雀指去,手腕上那对金镯也随之晃动,发出“叮铃”脆响。
“雀——!”
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仿佛穿过晨风,落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满园寂然,连西域使者亦不禁侧目。
刘肇猛然回首,眼神仿佛击中雷霆:“朕未曾听错?”
邓绥与冯岚俱是一愣,旋即面面相觑。那一刹,她们在彼此眼中看见的,皆是深深的震撼与难以置信,湉女从未有人教识禽鸟之名,更何况是异邦奇禽,宫中无传,书中未见。她怎能一语中的?
冯岚捂唇,眼眶微红,喃喃低语:“姐姐,闻喜她……真的懂得么……”
刘肇却已大笑出声,振臂高举女儿于空:“不愧是朕的女儿!未及周岁,便能识禽鸟之异,不学而知,此乃神慧!天授也!”
小公主被他抱得高高的,眉眼弯弯,粉面泛光,仍笑着挥舞手中的金镯,铃声与湖风交织,仿佛应和着春日间万物初生的颂歌。
池水微泛涟漪,倒映出一人一婴的剪影,湉女小手探向大雀,金镯流光潋滟,如晨曦跃金;岸边,一株杏树垂花欲滴,一瓣飞落,正巧落在邓绥的肩头。她怔怔看着眼前一幕,唇边终于漾出罕见的微笑。
冯岚站在她身侧,悄声道:“姐姐,她真的……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语气中已然不再是惶恐与胆怯,而是一种母亲本能的骄傲与惊叹。
邓绥未语,只握紧了她的手。
夏日炎炎,金铃轻响。那声“雀”,既似神启,又似某种预兆。闻喜公主刘兴,或许注定,不止于一纸封号,更将以她的睿慧与光华,在这广袤江山之上,书写一段无人可及的篇章。
刘肇突然启口,声色悠扬:“曹大家何在?”
文臣列队肃立,一道修长身影自众中缓步而出。班昭披一袭孔雀蓝朝服,袖口隐绣芙蓉夔龙,银发如雪,高挽成髻,光影间流转出岁月沉静之韵。她神情端庄,气度雍容,似一枝雪中红梅,凛然而香。
“臣在。”
“你兄长班超,镇守西域,封疆拓土;你班家几代忠诚,文武兼资,实为朕朝栋梁。今安息进献奇禽异兽,朕命你以‘大雀’为题,赋诗一篇,书此盛事,以彰我大汉威仪、昭示四海归心。”
“臣领旨。”
班昭俯身一拜,言辞恭肃,语气却不失从容儒雅。
太液池边,夕阳西坠,霞光斜映天宇。那头傲然昂立的条支大雀在余晖下羽光熠熠,似自西域千里黄沙中踏羽而来。狮子蜷伏檀几之旁,目光沉沉如炬。
安息使者仍执笏立于丹陛之下,耳侧金环轻晃,额饰熠熠生辉;班昭的身影与他交错,连同刘肇怀中酣睡的小公主、身侧两位风仪无双的女子,皆被落日的金光拉长,倒映在不远处展于石案上的《西域贡品录》之上,恍若时光凝固的一轴史画。
湉女睡得安稳,小嘴微张,一根金色鸟羽还被她紧紧攥在掌心。那羽上嵌珠,散着幽光,似和梦中光景相连。
冯岚靠在邓绥肩上,轻声低语:“姐姐……你说,她真认得这雀么?”
邓绥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弯身轻巧将那羽毛取下,收入衣袖之中,手指摩挲羽干,眸色深远如潭。
不久后,东观藏书阁内,檐下疏影横斜,香炉袅袅生烟。
班昭于灯下执笔,一篇《大雀赋》已然成稿。案头展纸苍劲有力,行行飞白间带着文人历练与情思交融之美。她放下笔,取薄帛覆上,欲待晾干。
邓绥立于旁侧,素衣如雪,指尖轻抚竹简上尚未干透的墨痕,凝视着那首句缓缓读出:“‘形姿伟岸若昆仑雪峰,翎羽璀璨似星河倾落’……曹大家这铺陈气象,倒有司马相如《上林》遗风。”
“可这句‘怀有德而归义,故翔万里而来游’……”冯岚抱着湉女凑近细看,唇角含笑,“倒更似张衡《归田》小赋里的性灵,娓娓道来,却令人沉思。”
班昭闻言,眼角一弯:“老身斗胆,尝将大赋之磅礴气象与小赋之婉转情致相融。正所谓:文者,贵在通心。”
她说着,用笔尖点了点其中的“条支”“安息”二组字,“这些地名,与家兄在西域所记一字不差,老身不过按图索骥罢了。”
邓绥静默片刻,忽地俯身提笔,在赋末补注几行小字,字迹清劲:
“永元年间,安息国献雀于太液池前,曹大家奉命作赋,赋成之日,皇后嫡女闻喜公主刘兴,言‘雀’字,众惊。”
阳光穿过轩窗,斜斜洒落于文案之间,墨香尚暖,纸页轻颤。那一刻,三位女子的影子在光中交叠,一位学养深厚的女史,一位心怀天下的皇后,一位爱得深切的母亲;还有那怀中尚在酣眠的小婴儿,握着西域羽毛,未来却将翱翔在大汉星空之下。
这篇赋,不只是为大雀而作,更是时代的注脚,是巾帼之志的跃然纸上。
女性文墨、婴儿神慧、异域朝献,共同绘就盛世之象。史官笔下所载,或许只是“献雀一事”,可时光深处,那日太液池畔春风沉醉的浮光,却会被后世铭记。
这是大汉最盛之年,也是她们最美的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