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林殿内,帘影幢幢,灯火摇曳如豆,映照着一室焦灼与惶然。
冯岚仰卧在素锦织花的寝榻之上,额间冷汗如雨,濡湿鬓发,几缕碎发贴在苍白如纸的脸侧,犹如枯柳染霜。她双手死死攥着锦被,指节泛白到微微颤抖,整个人几乎蜷缩成一团。每一次宫缩袭来,都像有一只无形的猛兽撕裂她的脏腑,疼得她眼前发黑,牙关几乎咬破了唇角的皮,鲜红的血渗出,与泪水混作一处。
“啊——”她终于忍不住低声呜咽,声声哀鸣如丝般细碎,却透着几近崩溃的绝望。
“绥……绥姐姐……”她几近呢喃,却满是执念与呼唤,仿佛此刻只有那个名字,才是她苦海之中的一线生机。
榻侧的侍女急得满头大汗,不停为她拭汗,柔声安慰:“贵人忍一忍,消息已经送去了,皇后娘娘这就回来了,一定会来的……”
冯岚缓缓点头,可她眼神却越发迷茫空洞,仿佛不属于这一刻,而是被拖回了数年前那场如梦魇般的过往。
那也是在寒冬腊月,她生下那个夭折皇子的那天,四下皆是冷漠的目光与推诿的太医。血流成河、寒意刺骨,孩子没了,连自己也命悬一线。当她再次睁开眼时,没人告诉她孩子去了哪里,只留一室沉寂和无法言说的痛楚。
她忽地剧烈喘息起来,双肩颤抖不止,声音颤若游丝:“不……不要……我不要再重蹈覆辙了……绥姐姐,绥姐姐……”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和脚步声,仿佛连地砖都在这疾风般的奔跑中震颤。
“砰——!”
朱漆殿门被猛然推开,风卷烛火,燃出一圈炽白的光。
一袭翟衣未整、衣袂尚沾尘土的邓绥踉跄而入,鬓边还残着宫外的风尘,她眉眼紧锁,目光如箭般直刺帷幔中的颤影。
“阿岚!”
她唤得急促,唤得心惊。
冯岚陡然转首,泪痕未干的眼眸中猛地映入那道熟悉的身影。她唇角颤动,声音细若晨风,却带着全部的力气和信念:“绥姐姐……你真的回来了……别走,好不好?阿岚怕……怕……”
她像个溺水的人,伸出颤抖的手,朝那唯一的浮木抓去。
邓绥已疾步上前,一把握住她湿冷的手,十指相扣,牢牢不放。她半跪在床榻前,将冯岚的额头贴向自己的肩膀,声音低柔,带着一如既往的沉静和坚定:
“我来了,阿岚,我就在这里。”
她抬手,用帕子轻柔地拭去冯岚面颊的冷汗,指腹缓缓抚过那紧蹙的眉心,动作温柔得仿佛拂雪拂尘。
“哪儿都不去。”她轻声道,语气如同莲池风细,悄然涌进冯岚颤抖的心。
“阿岚,我们一起把这孩子平安生下,好不好?”
冯岚的眼泪再度涌出,却不再是惧怕,而是因为那一句“我们一起”,终于让她在疼痛和黑暗中找到了一线微光。
兰林殿深夜的灯焰在铜灯中摇曳,似一朵朵被风轻拂的红莲。殿顶藻井如覆斗般暗金深邃,石榴朱纱垂帘被北风撩起一线缝隙,吹得烛芯噼啪,光影便荡漾在雕梁画栋上,如潮起潮落。屋里弥漫着陈仓香与热血、子宫腥甜交织的气味,令人恍若置身烽火又似坠入花园,惶惶而又庄严。
冯岚靠在锦绣阑干绣枕上,汗水沿着鬓角蜿蜒而下,打湿了耳畔坠珠。她的双眸被痛苦迫得泛红,却依旧执拗地望着眼前那双温润澄澈的眼。那眸中,烛焰轻跳,倒映着她苍白狼狈的脸,可更多的,是一层潋潋不灭的温柔,像初春破冰的湖水,将寒意一点一点融开。
“绥姐姐……”她嘴唇失血,却努力弯起,仿佛要以微笑回应这双眼中的坚定,“有你在……阿岚,便不怕。”
话尾尚未落,一阵更狂暴的疼痛排山倒海而来。她猛地蜷起腰身,痛得几乎抽走所有气息,指甲深深嵌入邓绥手背,几乎要破皮见血。可她没有放声呼号,连呻吟都咽进喉咙,只死死咬住嘴唇,那一双半含泪水的眸子却始终没有移开邓绥半寸,仿佛世间所有的痛,都要在这注视里找到意义。
邓绥掌心仍被她攥得几要失血,另一只手覆在冯岚湿滑的心口,指尖缓缓描摹起伏的脉搏:“别怕,阿岚……深呼吸,用力,我就在这里。”她的声音沉静如古井,稳稳压住满室的惊惶。谁能想到,这位运筹帷幄的中宫之主,此刻竟只是握着伴侣的手,与之并肩穿越生与死的界线。
时间在痛楚与呼吸的对峙中被拉长成一缕绵密而悠长的丝,窗外更漏声声,铜漏里的水滴击在石槽,一声高过一声,仿佛为这场生命的角力计时。
终于,一声清脆而嘹亮的婴啼撕裂夜色,像破晓雷霆,击碎了压在众人心头的巨石,也唤醒了沉睡的星光。接生的稳婆喜极而泣,颤抖着双手将裹在绣被中的婴儿高高举起。那团小小的生命红皱皱,拳头紧握,声音却嘹亮得像春日初鸣的黄鹂。
冯岚整个人仿佛被抽空,虚脱地坠回软枕,汗水将她的发丝黏在颈侧,却掩不住她眼底爆出的璀璨光芒。她仍紧握着邓绥的手,像唯恐一松开便从梦里跌落。
“绥……姐姐……你看……”她气息断续,唇角却盛开出最安然的笑。“我们的孩子……”
邓绥俯身,温热的唇落在她汗湿的额角,轻若羽拂:“嗯,阿岚,我们的孩子,我们把她盼来了。”
她接过被褥里小小的婴孩,将之轻轻放到冯岚臂弯,又以帕子拭去婴儿额上细汗。那小小的眼睛依稀睁开一线,仿佛与生俱来便认得这两张温柔的脸,微不可察地伸了伸手指,抓住了空气。
窗外东方微白,曙色像素绢一样铺展在廊檐瓦脊,宫墙上最后一盏守夜的宫灯被风吹灭,凌霜的寒意也开始松动。晨雀跃上朱栏,发出第一声婉转的啼鸣。
这是新的日子,也是新的纪元。
兰林殿帷幕低垂,灯火渐暗。邓绥与冯岚枕着连袂的欣喜与劫后余温,对视一笑,那笑中有与死神擦肩的庆幸,也有肩并肩踏向未来的深情。而婴儿在母亲胸口发出软软一声奶哼,仿佛在向这盛世传递一种无声预言:大汉山河既拓至大漠雪岭,皇室血脉亦在此刻延续,所有的泪与汗,都化作晨曦里最庄严、最温柔的光。
晨曦乍破,温软的曦光透过茜红纱帐,在宫墙上描摹出一层淡淡的金晕,宛若一幅静谧而庄严的画。窗外乳白的云雾尚未散尽,庭中梅枝点雪,殿中却已悄然苏醒。
婴儿蜷卧在细软的襁褓中,睡容安然,绛唇微启,鼻息轻缓。晨光斜洒在她粉团般的面颊上,肌肤透亮如瓷,映着初生的温润。她的眉梢微蹙,竟隐隐带出几分英气,那飞扬的弧度,极像邓绥清冷时不经意间的神色。鼻梁小巧却挺翘,竟与刘肇的俊朗有几分神似,而那一双尚未睁开的眼,睫羽纤长,生得恍若冯岚本身的清泠轮廓,眉宇间已有几分风华雏形。
冯岚倚靠在铺着海东青羽绣被的榻上,发鬓略乱,唇色仍显淡白,倦意仍未褪尽。她却像忘了自己的虚弱,低头望着怀中熟睡的女儿,眼中涌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柔情。
“这孩子……”她低声轻喃,指尖拂过女婴柔嫩的面庞,那触感如拂初绽的花瓣,“竟像是将咱们三人的好处全都聚在了一起。”她唇边笑意微扬,却还带着几分难以置信,仿佛世间竟真有这样一份恩赐落入自己怀中。
邓绥坐在榻侧,披着一袭云纹素绫,静静看着她们母女。她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婴孩紧握的小拳头,那柔软的触感令她指腹一颤。孩子反应灵敏,小小的手指竟立刻握住她的拇指,力道稚嫩却又坚定。邓绥低声一笑,眉眼温柔得几乎融化:“陛下若见了这模样,怕是要得意上好些时日。”
话音未落,殿外便传来内侍持板而来的宣声,金边绢帛在朝阳下晃出一线灼灼金辉,那是刘肇亲笔的诏令。
“公主之名,由皇后与冯贵人共议共定。”
邓绥展开素绢,执起紫毫,指腕微转,在雪白如霜的绫面之上写下一个笔意遒劲、风骨自扬的“兴”字。笔锋起落间,墨迹未干,她侧首温声道:“阿岚可觉得如何?”
冯岚静静地凝望那字,眼底一点一点氤出湿润,她轻声念出:“兴……兴盛之兴。”声音里像是掺着百般过往的情绪,那初入宫时在宫墙阴影中瑟缩的日日夜夜、那些暗淡无光的经历、这一次几经生死的分娩……最终却凝结成眼前这一笔明朗新生。
她抬眸看向邓绥,目光澄澈而灼热,像有火焰潜伏其间:“虽为女子,也当兴我大汉山河,撑我宫阙梁栋……绥姐姐取这个字,正好。”
邓绥闻言,笑意微扬,却并未止笔。她凝神续写,纤手轻拂落笔——“闻喜”二字跃然绢上。她声音如水:“封号为‘闻喜’,以示万象更新、欣欣向荣。”
冯岚怔了一下,霎时鼻尖发酸,泪水竟控制不住地沿着眼角滑落,浸润了鬓发与绣枕。她未言语,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那“闻喜”二字,仿佛将那两个字深深刻进了心底。
邓绥见状,将手中笔搁下,俯身轻轻替她抹去脸颊上的泪珠。指腹所触,是发热潮湿的温度,也是冯岚一刻不曾平复的情绪。
“阿岚莫哭。”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韧性,“西海报捷,丝路初通,尚方之器初成……这一年祥瑞频频,而她,是我们真正的喜讯。”
她低头亲昵地碰了碰婴儿鼻尖,眼眸柔得像要滴出水来,“她是我们所有愿望凝成的一滴晨露,也是这一片盛世光阴的第一缕曦光。”
朱红地漆的门扇轻轻阖起时,一阵细雨已自屋檐滴落,碎在青砖回廊间。刘肇步入殿中,御履所至无声,仿佛也被这静谧氤氲的温柔气息所笼罩。
他刚迈过殿槛,便见邓绥正俯身于婴榻之前,唇轻轻落在襁褓中女婴的额心。那一吻既不矫饰亦不张扬,却柔软得几近圣洁,仿佛将万千温情都凝于一点。
他怔在原地,步履忽而一滞。
那个素来在御前冷面明断、几番翻覆章台风云的女子,此刻竟将那双曾令群臣退避的凤眸弯成了水影,眉眼温柔得如一池春水无风,柔波不动。
“闻喜公主……”他喃喃重复那名讳,视线落在婴儿身上,“刘兴。”语气却是轻挑一丝笑意,“这封号……倒是别致得紧。”
邓绥闻声回眸,嘴角带着清润浅笑,仿佛雨后的初霁,她将襁褓抱起,缓缓走近:“陛下要不要亲自抱一抱?”
刘肇微怔,面上似无波澜,实则掌心早已涌出一层薄汗。他小心地伸出双臂,将那小小的温热团子接过,指节微僵,仿佛怀中不是婴孩,而是一块不容失手的无价玉璧。
“这小家伙……怎的如此沉?”他低语,唇角却不由自主地扬起。
婴儿似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怀抱惊扰,蓦地睁开眼,那一双湿漉漉的眸子,黑白分明,宛若新月下映着星辰,直直望入他的眼底,毫无惧意。
刘肇低笑,语气轻佻却带着真实的悸动:“她看朕的眼神……倒和皇后下棋时一般,倔得很。”
夜深后的兰林殿,榻边,邓绥指尖轻轻点了点婴儿微翘的鼻尖,眼中笑意更盛,却忽然道:“大名虽好,总觉还欠了点什么。”
冯岚倚着榻侧,闻言抬起头,眼中有几分惊奇:“哦?那姐姐想唤她什么?”
邓绥不答,只执起冯岚的手,在她的掌心一笔一画地写下一个娟秀温婉的字:“湉。水边一个恬,《楚辞》有言:‘湉湉其静’。我想她日子不必惊涛骇浪,只要平和安宁,便好。”
她说罢,俯身逗弄婴儿的掌心,“我们的小湉女,喜欢这个名字吗?”
仿佛听懂了似的,小公主竟猛然张手,攥住了她纤长的指尖,软绵绵地笑出声来。那一声清脆的咯咯笑,如细雨打在青瓦上,滴落人心深处。
冯岚眼眶顿时泛红,却又含笑将脸贴近邓绥的肩头,呢喃道:“湉女……真好。以后我们便这样唤她。”
铜铃在夜风中悠悠轻响,清音过耳,恍若远山传来鹿鸣。婴儿已被乳母轻轻接去,裹好帷帐哄入梦乡,殿内顿时清静许多。
冯岚仍靠在邓绥肩头,眼神落在不远处安睡的襁褓中人,轻声问道:“绥姐姐,你说……她长大以后,会更像你一些,还是更像陛下?”
邓绥微一沉吟,随即笑了,那笑意温柔却藏锋:“她不会像我,也不必像陛下。”
她抬眸望向殿外,那一株并蒂海棠在春雨初至中舒展枝叶,露出一丝淡淡红晕:“她会像她自己。”
“像那春山照水,枝头绽雪的第一枝,独自生、独自盛。”
“她是大汉的闻喜公主。”她语声缓慢而笃定,眼神深处似藏着遥远又明亮的希冀,“她生于盛世,行于光华。她该走自己的路,踏自己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