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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文渊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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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日初升,晨曦穿过殿门琉璃花窗,斜斜洒入椒房殿。素纱帐幔被风轻拂,投下层层帘影,映在朱漆书案之上,宛若水波荡漾,静谧温和。

案几之间,金丝折叠的礼单铺陈如山,邓绥轻挽云鬓,斜倚案旁,指尖缓缓掠过那一列列花体书写的贡物名目。

“南海夜明珠一百颗,蜀地锦罗三十匹,西域琉璃盏七十二对……岭南入贡羽石、辽东进奉玄貂、闽越进银花树……”

卷帛堆得几乎高过案头,朱砂批注如飞,一道道红痕,仿佛割在朝堂的脉络之上。

她一一翻阅,眉宇间却无半点欣悦。

这原是朝贺新后的隆重礼制,然她却在其中读出沉重,“阴陶为后时,长秋宫的库房因贡品堆积,三度扩建,至今尚未填满。”

她喃喃一语,指尖顿住。窗外初风微扬,一缕清香入帘,不觉带起案上一卷金箔礼单轻轻翻页,如有无声之问。

恰在此时,帘后脚步微响。冯岚手捧新誊的《尚书》卷帙入殿,穿一袭月白褙子,素手翻开经页,见邓绥眉心微蹙,便低声轻唤:

“姐姐……不喜这些贺礼?”

她语气小心,却带着一丝温暖的试探。

邓绥抬头看她,目光澄净如水,随后轻轻摇头,从礼单堆中抽出一卷空白竹简。指腹抚上那一寸素简,她低声问:

“阿岚,你说......若将这些奇珍异宝换成书册竹帛,可建几座书舍?可供多少寒门子弟入学读书?”

冯岚怔了怔,眸中忽然泛起一丝光亮。

正此时,帘外忽传内侍尖声高呼:“陛下驾到——”

话音未落,玄武纹地的殿门自外而启,一阵朝风带入露气未散的清香。刘肇身着朝服玄袍,龙纹绣金,袍摆之下还沾着章德殿的晨露未干,踏入殿中步履稳重,却隐含从容。

他一眼扫过案上堆积的贡礼礼单,唇角微挑,略带调笑:

“绥儿今日眉头紧锁,是不喜这些新后贺礼?”

邓绥已移步至棋案边,素手执黑子,在棋盘天元轻轻一落,目不转睛地盯着棋局,似是在审局,又似别有思虑。

“臣妾不敢妄喜。”

她伸手轻推棋盘边缘,一颗南海夜明珠顺势滚落,宛若星光坠地,在棋局之外微微停住。

她淡淡道:“臣妾在想,当年孝文皇帝罢露台之费,行薄葬之制,节用以养民,方有文景之治。今日宫中重金设宴,礼物堆如山岳,锦罗珍玩,却不知百姓柴米可得几分?”

“此珠万金,却不能疗疾一场;此锦华丽,却难暖农家一夜。”

刘肇目光深深凝她片刻,执白子落子应对,正中黑棋大龙,似是调笑又似试探:“你是要朕学文帝之俭,行汉景之治?”

“妾不欲陛下仿谁,”邓绥忽而抬眸,眼波如秋水中生光,“但愿陛下可开‘永元之隆’。”

话未落,她忽然伸手按住他握棋的手腕,指腹轻触他腕上那条熟悉的玉绳,声音低柔而笃定:

“仲举,可否下旨,自今日始,凡贡品不取珍玩,皆改为笔墨纸砚,或各地典籍、地方志卷。若可建学养士,胜于金玉万担。”

刘肇望着她手掌,那上头分明有些新茧未退,是她夜中练字所磨。那些细小的磨损,未曾遮掩,反而昭示着她心念不在锦绣之间,而在国脉书香之下。

他忽而轻笑,执她手掌反覆摩挲,道:“既你爱书,朕便应你。”

“但再添一条——”他语气一顿,唇边扬起不易察觉的笑意,“凡有人献孤本、异籍、失传古书者,赐爵一级,立碑于太学。”

邓绥闻言,眼中光采微动,似晨光中初绽的春蕊。她笑而不语,只低头捻起那枚珠子,随手放入锦囊之中,轻轻合口。

冯岚在旁听罢,已按捺不住欢喜,朝二人深深一揖:

“臣谨记皇后教诲,愿于雒宫之中,立文墨之府,藏万卷之书。”

刘肇微笑颔首,看着这二人一主一辅,于椒房清晨间轻语定策,心头竟有一丝久违的安宁之感,仿佛这宫墙深处,终于有一盏灯,为万民长燃。

三日之后,晨钟初响,金乌尚未高悬,德阳殿前已聚满百官。

冬日初霁,宫墙生光,钟鼓齐鸣之间,大鸿胪高捧绣金诏册,站在丹墀之下,面色凝滞,语调一时结巴:

“奉……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即日起,改天下诸州郡年贡之制,玉帛珠宝、金锦奇玩,悉数减半,所余之贡——”他咽了口唾沫,终于念出诏文之核心:

“每岁各郡进献书五千卷,纸十万张,笔墨砚器,择其优者入京。”

此言一出,朝堂之下顿时一片哗然。

“岂有此理!”有老臣失声,“北地寒荒,如何抄卷万册?!”

“礼部典则岂能擅改!祖制未变,焉敢更科贡例!”

议声如潮,惊疑交杂。而在一片骚动中,一道素衣身影自帝阶之侧缓步前行。

今日的邓绥,身着月牙白襦裙,外披银灰织锦大氅,鬓发不饰珠翠,仅以素玉绾结,衬得面色愈发清冷端凝。她左手捧着一方古砚,右手轻执朱笔,步入朝阶之前。

她拂去砚上细雪,屈指敲击,清音如磬,穿越喧哗,瞬时止声。

“诸卿可识此物?”

她指尖轻扣砚心,沉声而缓:

“此砚产自会稽南山,以澄泥细炼七旬,日晒夜沉,砚心若冰,落墨无飞。工不过数人,年不过十方,价比黄金。”

她缓步前行,手中砚台盈盈生光:“若非会稽郡从此改贡,每岁所进十方,今日我等岂识其妙?”

殿上诸臣神色微动,未及再议,只听帝阶之上,一道低沉却坚定的声音响起。

“再加一条。”

刘肇立于金阶之上,玄袍垂地,冕旒掩目,语声却清晰有力:“即日起,设‘文渊阁’,专藏四海所献典籍。设专职典校,藏书立目,著录归卷。”

他目光一转,看向文阶末席之下那一袭素衣:“冯贵人。”

冯岚微怔,忙起身俯首,未料圣旨竟指自己。

刘肇微笑点头:“着你主掌文渊阁,校勘录典,兼领六宫翰林内文。”

众臣再哗,女子主阁?更非皇后亲领,而由贵人专职,其制前所未有。

冯岚跪接玉册时,袖中不慎滑落一卷帛书,落地摊开。那是一部《齐民要术》。纸墨新奇,结构异于旧籍,内容却严谨清晰,书中所述多为改良农耕之法。更惊人的是,此书并无确切来历,封面仅书一行:

“邓绥述于兰林。”

无人知,这部书是邓绥以现代图书馆中所见为蓝本,凭残存记忆补写而成。此时暴露于朝堂,恍如天书降世,震动众心。

刘肇望着她们二人,目色温然不语,唯有文渊阁门前,新刻金匾四字初揭:“四海归文。”

自此,皇宫西北角,文渊阁起,阁中灯火,昼夜不息。

冬雪初歇,夜色如绒。椒房殿内,帷帐低垂,炉火轻燃,檀香袅袅绕梁。邓绥披着一袭松纹织金小氅,倚在临窗榻边,手中持着一卷书,却已许久未翻页。

帘外风雪初止,四下无声。忽听殿门轻响,是他来了。

刘肇着便服,未带侍从,步履轻缓而熟稔。他未言语,只径直走到她身边,坐下,取过她手中的书。

“你一晚已经读了这句‘修身齐家’,三十七遍。”

邓绥转首瞥他,语气淡然中带着一丝娇嗔:“陛下竟数得这般清楚?”

“朕没数。”他将那本《礼记》合起,放在一旁,“是看你眉头蹙了三十七下。”

邓绥失笑,手中微动,却被他握住。

他的手掌覆上来,掌心温热,指节骨骼清晰,却轻柔得仿佛生怕惊扰。

“你是不是累了?”他问,声音低得几乎要被炉火掩去。

邓绥没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眼神落在榻边那只落地铜灯上,灯光微跳,映在他侧颜上,勾勒出他眉眼之间日渐沉稳的痕迹。

“我知道你最近夜里常睡不好。”刘肇望着她,语气忽而沉下来,“你不是不倦,只是舍不得安心。”

他顿了顿,忽地一笑:“还是说,你怕安逸得太早,梦就碎得太快?”

邓绥被他说中心事,微怔了一瞬,却终是低声道:“自古后位如履薄冰,太平不过一梦……妾怕的,不是碎,是醒。”

刘肇望着她半晌,眼底水光微动,忽而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他不言不语,只低头将下颌搁在她鬓边,怀中人身形瘦削,衣角藏着夜里的冷意。他将她抱得很紧,仿佛要用体温抵住她所有的忧虑。

“绥儿,”他声音轻得像雪落檐角,“朕不曾许你荣华富贵,但愿许你一个安稳的未来。”

她伏在他怀里,鼻息交缠,听得他心跳稳而有力,一下、一下,如旧年春水慢慢推着心舟行向岸边。

话落,四座俱静,只见窗外一枝梅雪悄然绽开,风未吹动,春已先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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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风定,雪意初至,宫苑寂静,唯文渊阁灯火未熄。

阁中,邓绥与班昭、冯岚三人正共坐案前,共校《史记》新抄版本。纸页翻动,笔声沙沙,香炉微燃,梅影疏斜,一室清芬。

案前所用皆新制书具,笔管细长如笋,砚为澄泥,纸张宽厚,墨香清醇,皆为新贡之物。新政施行不过三日,文渊已具雏形。

忽而门扉轻响,一道玄色身影倚门而入。

“都说女子心如天书,今日才知,真要抄书三万卷,才配与你们言字说话。”

话音未落,一物飞掷而来。

冯岚一手接住,细看之下,是一卷以金丝线缝制、封面绣花的琵琶古谱。卷边写着:“龟兹乐府·太常旧藏”。

“陛下?”邓绥讶然抬眸,“不是最厌丝竹之音?”

刘肇倚在门边,挑眉一笑:“皇后能改贡例,朕不能改喜好?”

冯岚掩口偷笑。班昭摇头而笑。

邓绥失笑,展卷铺于案前,提笔轻蘸朱砂,在谱首题下四字:

“永元新声。”

字迹婉转清透,恍若春雪初融。

阁外雪落无声,飞霰掠过丹窗玉户,落于轩前苍松之上。殿中却温暖如春,烛影斜照,三女一帝围案而坐,琴书为伴,文墨为灯。

这一夜,世人不知。

文渊初开,书香入贡,大典方兴未艾。

但在这清宁之中,已种下未来盛世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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