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受到了一些冲击。
她盯着那雪白无暇的玉瓷盆盂，实在无法将它和恭桶联系在一起。一想到自己刚才差点在里面舀水喝，就觉得一阵反胃。
突然，景泽想起来什么似的猛地扭头，看向桌子上的琉璃杯。
许世安把它拿走后只是将水倒掉随意冲了冲就放回了桌子上，看来她也不知道景泽用杯子干了什么。
景泽心虚地吞了吞口水，事到如今，她不敢跟许世安开口说自己用她晶莹剔透的琉璃杯舀了恭桶里的水。她迅速解决完生理问题后，鹌鹑一样乖巧地坐在桌子前。盯着琉璃杯心想等世安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拿去洗洗。
不过世安就在大厅里忙来忙去，似乎怎么小心都会被发现的样子。
心里揣着不太妙的事，不会隐藏表情的景泽看起来十分心虚。
许世安当然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但思来想去觉得这小皇帝也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至少现在安分地呆在椅子上，还挺老实的。
她融了一小块黄油，准备煎个培根做三明治。要说什么东西好吃又方便，就数这个了。
培根下锅的瞬间，食物的香味飘了出来。
好久没有好好吃饭的小皇帝饥肠辘辘，一下子无法顾及别的事，全心全意放在等待食物上。
好香啊，这样重的油水香味，就算是皇帝也不能随时享用得到。
随着面包机叮咚一声烤好了面包，许世安把面包片，培根，煎蛋和生菜叶组合起来，再挤上蛋黄酱和番茄酱。放在盘子里给景泽端上来。
景泽已经很饿了，但在许世安面前还是维持了一下用餐礼仪。
餐不齐不动筷，可是左等右等，都不见许世安再上菜了。
看到许世安拿着自己那份放在餐桌对面，景泽终于忍不住问：“就这一道菜吗，世安？”
许世安这才想起来什么似的解释道：“一道足够陛下吃饱了，连上许多道菜实在太过奢靡。”
但是很没排面啊。
历代帝皇中有一位因为刺客下毒差点中毒身亡，自此后皇帝用餐就多了一条规矩。食物需要先让下人食用验毒，并且一道菜不能吃过三口，不能让刺客摸清皇帝的喜好。
但是嘛，这么一条规矩很快就被抛弃了。
这样吃根本吃不痛快，很少有皇帝愿意完整地遵循这一套规矩。
不过用膳时还是要叫好多道菜，尽管有些放得远的可能一筷子都吃不到，但不摆些排面，怎么能显示出皇权的至高无上。
景泽在位期间轻徭薄税，以皇家为首，在各世家大族之间推行清廉的作风。就算如此，皇帝用膳也需比平常人家多上几道菜才是。
不是景泽在乎这些条条框框，其实许世安本是比她还要在乎规矩的人。
所以她才觉得奇怪。
等下，应该就能知道答案了吧。景泽想着，咬了一口手里的炊饼夹肉。
油脂的香气在嘴里爆开的瞬间，景泽吃惊地睁大眼睛。
“这，这是哪位民间志士养出的家豚，竟能生得如此肥美。”
看着她这幅惊讶的样子，许世安忍不住笑了笑。
“陛下喜欢就好。”
景泽专注于啃手上奇怪的炊饼夹肉，没有注意到许世安拿起桌上的玻璃杯，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
等景泽看到的时候她吓出了一身冷汗，慌忙大叫：“世安，不能喝！”
许世安的动作顿了一顿，不解地看着景泽。
小皇帝心虚地眨了眨眼，生怕被斥责一惊一乍有失体面，但许世安并没有责备她。
她硬着头皮说：“朕要用那个杯子，你不许喝。”
景泽低着头，不敢看许世安的眼睛。
在一阵其实没有她感觉上那么长的沉默后，她听到了许世安的笑声。
“陛下喜欢的话，就给你用吧。”许世安把杯子推到她面前，“这样的杯子还有许多。”
看着这质地漂亮的琉璃杯，景泽没有了半分欣赏的意思，现在只觉得堵得慌。
所以那杯牛乳景泽自然没有碰一下。
许世安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等景泽抱着三明治啃得差不多的时候，她叹了口气，清了清嗓子。
“陛下想必心中有很多疑惑吧。”
听到这句话，景泽抬起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陛下是从哪一年来的？”
许世安反问道。
“哪一年，什么意思？”
“陛下在来到这处奇怪的地方之前，年号是哪个？”
“仁和五年。”景泽回答完，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变了脸色：“难道说？”
难道说如今已不是任仁和五年？
许世安点了点头：“距离陛下熟知的仁和年间，已经过去了约莫一千年。”
这是比想象中还难以接受的事情，景泽安生了许久，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了一句话：“世安是在拿朕取乐吗？”
她宁愿这是恶劣的玩笑，也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可想起那些奇怪的百姓，还有一些自己不能理解的事，景泽又觉得的确只有时间的迁移才能带来如此巨大的变化。
她猛地抬起头，瞳孔因情绪的剧烈波动而震颤：“当真过去了千年？那朕的大楚如何，当今皇帝是哪一位？”
每日上朝都能听到百官称她万岁，可景泽知道没有哪位皇帝能活上万年。每个开朝皇帝都觉得自己的王朝能持续千秋万代，可也没有哪个朝代能一直坚持下去。
她的大楚从疆土辽阔的王朝变为龟缩在大江以南的半截王朝，到她那一代已经是苟延残喘，想到这个景泽的心顿时悬了起来。
大楚会毁在她这一代吗，她是否做了亡国皇帝。
史书上怎样评价她的？
景泽想要知道，却又不敢知道。
“如今……已经没有皇帝了。”
她万万没想到，许世安给出了最出乎意料的答案。
没有皇帝？那这天下该谁来管呢，没有统治者的带领，全靠那群愚昧的百姓吗？
莫不是千年以后，真如古人所说的那样天下大同？
这有点太超出景泽能够接受的范围了，她怎么想都无法理解现状。
过去了千年？可她只是眨了下眼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陛下想要回去吗？大楚的子民还在等你。”
混乱中的景泽听到了许世安的问题，身子颤了颤，竟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如今的世道是怎么样的世道？”她问，“世安怎么也会来到千年之后，朕看你在这里也有宅邸，想必世安在这是有立足之地了？”
许世安点了点头：“我到达的时间比陛下早了些，所以能在这里适应。”
“如今这世道，”许世安看向窗外，“如陛下所见，如今是没有战乱的太平盛世。”
“但是。”她话锋一转，“大楚的子民还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等着陛下回去带领他们抵御外族入侵。”
景泽皱着眉头不知该怎样回答，如果这已经是千年后的世界，那么她大楚的历史不是已经盖棺定论，她回不回去难道还能有所改变不成。
“臣愚钝，还没能发现重回大楚的办法，望陛下恕罪。”许世安说，“但既然陛下能跨越千年时间来到此地，一定有办法回去才是。”
“在臣找到返回之法之前，委屈陛下在这样逼仄的地方等待了。”
其实也没有很委屈，景泽默不作声地想着。这处宅邸虽然面积不大，但到了晚上可是相当的明亮，让她以为太阳还没有落下。这样的光明，皇宫里就算过节的时候点满了灯火也比不上。
“朕的子民……”景泽喃喃道。
在她还完全没希望继承皇位时，许世安就已经教过她了。
黎明百姓一年四季在土地上刨口饭吃，没有能力接受教育，能读书的已经是万里挑一。这些生于黄土死于黄土的百姓仅仅是活着就已经用光了所有力气，他们没有远大的目光，也不知道规划，力单势薄不能承受天灾人祸的侵袭。
皇帝之所以接受一国之供养，不必受亲自耕作的劳苦，是因为他们必须肩负起一定的责任。
“可是父皇他……”
那时候的景泽眼界很窄，却知道她的父皇并不是世安所说的那种皇帝。
许世安让她噤声，不可妄议圣上。但却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盯着她看，伸手摸了摸景泽的脑袋：“公主殿下还是个孩子呢，等到以后，必定是……”
景泽握紧了拳头，她知道世安说得没错，她还是要找机会回去的。
就算千年之后史书已经给她的大楚下了定论，她也要和哺育了她的土地共存亡。
“在臣找到方法回去之前，陛下不必多虑。”许世安温和地说，“臣知道陛下猛然到了千年之后的世界必然有很多不适，但臣还是想提醒陛下，等休整过来之后，不要落下学习。”
“世安说的是。”景泽赞同着许世安的观点，正如此前无数次那样。
可她还是有一点不能明白，千年之前的世安究竟为何要背叛她。那个背叛她的世安究竟是原来的世安，还是去过千年之后的世界又找到办法回去的世安呢？
景泽没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