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濯给自己变出来一身药农的衣服。
只是不管他怎么扯袖子垫脚尖,也免不了他一脸孩子气的事实。他想要接过路过一人的竹筐,那人从凌晨一直忙到现在,额头上全是汗珠,对着鹤濯皱起眉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小孩子别添乱。”
“我是来帮忙的。”鹤濯解释道。
“小孩子家家的不要来外面,去屋里捣薄荷!”
鹤濯声音本就较为稚嫩,他掐着嗓子回答,更显得像个孩童了:“我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几个大人都笑了起来,“小鬼,你莫不是走丢了。”
一位穿着红色粗布的女人拉过他的手,十分和蔼地说道:“这里是给神仙们接风用的,小孩子不要来,快去那屋里捣捣薄荷,要不然,去河边打水仗也行。”
给神仙们接风用的……鹤濯捕捉到了这句话里的关键,神仙?谁会过来?
为什么九重天会亲自下凡,来管理招摇山呢?
他装作向河边走去,用余光扫着周围,没有发现有何异样。这里就是一群朴素的药农,借助招摇山独特的种植条件与仙气,种出独一无二的药材来。
他感受到一股烈风吹过,刚刚藏在树林里不肯出来的原重雪瞬行了一段,现在落脚在他的身边。
魔尊大人应该是偶像包袱尚在,不肯换上药农的衣服出来见人。
【给神仙们接风用的。】鹤濯用法术传音入耳,【九重天的人经常下来吗?】
【据我所知,】原重雪也以同样的方式回答他,【若不是有什么大事,神仙们是决计不会离开天上的。】
魔尊又问他:【你在干什么?】
鹤濯百无聊赖地淘了好多下水,袖口和衣襟全被他撩湿,清水里的大半张脸还隐藏在斗笠下面。
他干脆摘掉斗笠,溪涧清澈见底,微微涟漪呈在风与光之中,他的面容也显现在水面上。
【我看上去好小。】他轻轻笑了一下,【我总觉得自己已经年岁很高了。】
原重雪的气息还在附近,但是没有做出任何回答。
【更奇怪的是,既然这个地方常有神仙到来,又怎会有琴魔栖居呢?琴魔难道不害怕他们吗?】
这次原重雪回答了他:【能打得过琴魔的神仙屈指可数,九重天等级森严,神仙阶梯与实力相差甚远。只是你能打得过他而已。】
【那神仙更菜。】鹤濯评价道。
他往脸上撩了几下水,甩了甩被水珠打湿的碎发,对着空旷的山林微笑起来。清水顺着他的脸颊向下滚落。
就好像他哭了,人间川水聚集,全都是神的悲悯。
原重雪不方便透露气息,他那身露背衣装也尤为瞩目,只好又掐了一阵暖风,轻轻掠过鹤濯的面颊。
湿意□□爽的风一抹干净,鹤濯抬起头,望向风吹来的方向:【你还会御风?天资不错。】
【从未有人说过我天资聪颖,魔界都是歪门邪道之徒。我若是去那些名门正派修行,只有被扔出来的份。】原重雪回复他。
鹤濯想到自己上山修行,被驱赶时的场景,低头笑了几下:【是他们有眼无珠。】
原重雪的回音传到了他耳朵里,又倏地一下消失了。鹤濯从水边直起身子,抬头望向天空当中。
手指尖清凉的溪水突然变得滚烫。大片异常的云霞显现出七彩的颜色,重紫艳红坠入繁华盛放,云彩越飘越低,整座招摇山都随着那火一般的云彩灼烧起来。
原重雪的气息飞快远去,鹤濯站在岸边,任凭一股更强烈的风将他衣摆掀起。
周围的药农们对着那团火跪了下来。脸埋在手掌心里,甚至不敢抬头看上一眼。
和记忆当中一模一样的青鸟飞来传信,鹤濯自然而然伸出手,露出手腕上的金镯,等待青鸟落在他的掌心当中。
灼热感尽数褪去,一团火,停落在他的身前。
凤凰神女。鹤濯默念出对方的名字。
虽然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对方,但他第一时间便意识到了这位访问招摇山的神仙,到底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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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霞相应,红衣翩跹。
鹤濯站在原地,面前的火鸟渐渐显出人型,凤凰神女的裙摆自上而下闪烁着温暖的光辉,蓝绿色的长披肩犹如点翠鸟毛,铺散在招摇山一条小溪流边上。
神女没有理会周围结结实实跪了一地的人,直径向鹤濯走了过来:“是你。”
鹤濯没有吭声。上一个同他讲“是你”的人,乃是那位紫霄宫掌事陈荆。在看到鹤濯手上的金镯后,便下令要将他抓起来。
他把袖子向下抹了抹,严严实实遮住手腕上的金镯,开始后悔自己为何没有戴好斗笠了。
凤凰神女并没有继续同他讲话,而是对着周围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下令道:“今日黄昏,将所有炼好的丹药放到山顶。明日此时,前去山顶平台接雨水。”
“切莫贪心、偷工减料、或心生杂念。”她的声音如同昆山玉碎,“九重天自然会检查你们的工作,也会判断你们的功劳。”
跪在地上的人们仍旧跪了一会,才缓慢屈身起来,背对着他二人离开。鹤濯见状皱了皱眉,反倒是神女先开口道:“你有疑虑?”
她端详着鹤濯:“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了?”
鹤濯一愣,缓缓点了点头:“还好,我知道你是凤凰神女。”
他看见神女微笑,像云霞流溢出太阳的辉光,招摇山风动不止,神女低声道:“那已经很好了,多谢你。”
“他们都说你死了。”神女注视着他,“我猜,你还在恢复阶段,是吗?”
鹤濯指了一下自己:“啊,你说我吗?”
他不等神女回答,先行说出自己的疑虑:“为何他们见了你要下跪呢,九重天何时有了这样的规矩?”
凤凰神女轻描淡写道:“上次有人看到我的容貌,偷了我的披肩,”她抖了抖那条长长的蓝色纱巾,“逼迫我嫁给他,不然就不将披风还给我。”
“那人死了没?”鹤濯问道,“你不进攻他,我就要进攻你了。”
神女被他逗笑了,轻轻摆了摆手:“腿打折,扔到青丘喂狐狸去了。”
她抬起眼,也不知道天天顶着满头金银钗饰,神女是如何做到颈椎没问题的。
“招摇山不是人间炼药之地吗,为何你会来这里监督,九重天要来此处取药?”鹤濯又问。
“你误会了,”神女十指交叉,双手自然垂落在身前,“他们不是给我们、不是给天上炼药,是给他们自己。”
她看见鹤濯神色,又连忙补充:“你我为多年旧识,我绝不会骗你。此事乃紫霄宫定夺,已经有许多年了,并非是不合规矩的事情。”
“那好吧,”鹤濯点点头,暂且压下心中疑窦,“我还有一个问题,我有未婚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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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神女已经一刻钟没说过话了。
她指尖炼出来的都是淬火,恶狠狠地在河岸上一笔一划地写:
我要杀了原重雪。
鹤濯笑道:“他还挺照顾我的。万一只是趁人之危,想追我呢。”
神女白了他一眼,继续写了下去:
我不开口,是因为我张嘴便是火,怕把你烧死。
鹤濯定定地看着她,决定举起双手加白旗宣告投降。
“你先不要回九重天。”神女开口道,似是情绪已经消化掉了,“上面不安全。”
鹤濯嗯了一声,决定和她实话实说:“前几日金镯指路,我跟着镯子回到了九重天,碰见一个叫陈荆的仙人。他看到我的镯子,说我是偷的天神旧物,叫了一群人来抓我。”
陈荆?”神女蛾眉轻挑,“不认得,大概是个小仙。”
“我先回去了。”凤凰神女道,“陈荆,我会留意一下。招摇山的事情……按理来说,这种收取丹药的小活还轮不到麻烦我,我是探到附近有魔气,怕魔界的人伤了招摇山才来的。还是说,你那神秘未婚夫干了些什么?”
鹤濯听出她是调侃,无奈笑笑:“他没做什么,要是有所图,也应该是在我身上。”
他复又低下头来:“我尚且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路遇些许坎坷,魔尊还是唯一一个照顾过我的人。”
“无论如何,你多加谨慎。”凤凰神女忧心忡忡,“魔尊为何要以这种方式接近你呢?”
鹤濯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我有分寸。对了,还有一事,”他看着神女彩霞般的眉眼说道,“我想快点想起来自己是谁。”
凤凰神女如火若焰,肩头团焰雕出凤凰纹样,随风猎猎摇晃:“你既然来了招摇山,应该知道此处有种兽,有能够通晓过去的能力。”
她拿出一撮毛发,像是捧着一瓣火烧云,递与鹤濯手中:“这是那兽的毛发,你安顿下来歇息时,放在枕头下面试试。”
鹤濯双手接过那一小簇毛发,道:“那兽有名字,名为狌狌,切莫忘了。”
神女点头应下,举手投足间又要幻化成火,她迟疑了片刻,一团青焰猛地袭向背后一处树林当中。
这一下攻击又快又猛,鹤濯来不及阻拦,手指点化溪水腾空而去,同那团青焰撞在一起,直接两两融化。
“你这是干什么?”凤凰神女秀丽的眉毛竖了起来,“林中魔气正盛,你却替魔物化解攻击?”
“招摇山树木太高,你分辨不清那里有什么!”鹤濯淡淡地说,“若是伤到住在此处的药农,或是误伤,可有损神女名声。”
不知为何,凤凰神女居然笑了起来:“这你可说错了,我真的杀了他,才算保全名誉。”
鹤濯还想多问,神女从头上取下一支金簪放入鹤濯怀中,对他低头示意告别。
“我先走了,”神女低声说,“你自己多加小心,钱财不够了,便把这支簪子卖了,无需疼惜。”
她不等鹤濯再多言语,尾羽幻化后直接飞到天上,将招摇山上空全都染成火红色,如梦似幻。
鹤濯则向方才神女攻击的地方泼了一把水,听见原重雪倒吸了一口气。
魔尊浑身湿透,甩着沉重衣袖从林子里走了出来,口气委屈道:“你干什么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