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开后一连几天,殷念都在发消息给我。
[陈小姐在做什么呢?]
[今天出彩虹了,看我拍的~][照片]
[睡不着,你那边下雨了么?]
[刚煮了咖啡,拉花失败了][哭泣emoji]
……
她一天几条十几条地发,口吻会给我一种我们在谈恋爱而她在给我报备的错觉。
我回得不多。
但我已经快二十五岁了,不再是一个人也可以出门远游的十八岁,我开始难以忍受孤独,难以忍受过于辽阔的夜。
尤其是和姜伶分手之后,这种感受以近乎百千的倍数被放大。
我本可以忍受孤独,如果我不曾体验过闹热。
于是孤独感特别浓烈的时候,我会回一下殷念。
但一想到殷念看向我时弯弯的眉眼,便也只敢保守地回些诸如“嗯嗯”“好”之类的字眼。
但只这简短的一个或两个字,也足够让她雀跃起来。
随后又叭叭叭地给我发上好一堆消息。
我有点后悔那天晚上通过那条好友申请了,甚至想省事把她拉黑。
和她的那一晚,本就属于既定轨道之外的事。
反正下了游轮,两个人各奔各的,这辈子也不一定还会再见。
但一想到那天殷念那令人心软的神色,按下删除键就变得尤其困难。
要不怎么说美貌是社会Online的外挂呢?
并且我卑劣地发现,我似乎是有一点私心的。
那晚在“蓝鲸”酒吧我说了谎,我跟殷念说刚分,只是为了让她识趣走开。
实际上,我和姜伶分手是在二十一岁那年,数一数,至今已经三年多了。
三年了,我没有走出来,这谎言也没有唬住殷念而让她识趣地走开。
初恋的无疾而终仍旧使我感到痛苦。并且是非常痛苦。
偶尔我也想要借助点外力,来让自己转移注意力。
这个外力可以是任何人。
眼下,不就有个现成的么?
但我还是尽可能保持着分寸,不让一切失控。
我想我不能因为自己深陷泥沼,就把岸上的人拉下水。
那太自私,也会让我更加厌弃自己。
但某一天半夜,又一次梦到姜伶,并惊醒过来的时候。
月光穿透飘窗,掉到我腿上,森凉森凉,直让我打了个寒战。
分手之后我才发现,不过十几平米的房间,竟可以如此辽阔。
放大人的孤独,放大人的脆弱,放大人的一切负面感受。
在黑暗里我一点一点下坠,滑落进粘稠的情绪里而窒息。近乎绝望。
习惯性拿过手机,戳进好友程见熙的对话框,输入“我又梦到她了”。
还没发出去,殷念的消息突然跳出来。
现在是半夜两点钟。
不管是这个点还醒着,还是这个点给我发来信息,都是让人匪夷所思的事。
但初见殷念时她的举动,就挺让人匪夷所思的,这么几天来我也慢慢习惯了她的匪夷所思。
戳进聊天框。
殷念分享给我一首歌。
是她自己唱的歌。
看到歌名的瞬间,我的眉头条件反射地一挑。
是王菲的《你在终点等我》。
鬼使神差地,我点了进去。
界面刷新的瞬间,浏览记录从0变成了1。
意味着这首歌,只分享给了我一个人。
“是你给了我一把伞/
撑住倾盆撒落的孤单/
所以好想送你一弯河岸/
洗涤腐蚀心灵的遗憾…”
殷念的声音从扬声器里缓缓流出来,流进森凉的月光里。
她的声音在月光里依旧保持着天真诱惑的两面性,那么矛盾又那么生动,月光似乎也为此动容起来,落在我腿上,好像没那么冷了。
我的腿竟渐渐暖和起来。
丝丝暖意逆流而上,沿着血管溯回到了我的心里。
我能感受到身体变暖的同时,绝望也在一点一点消散。
这一次我回得很快:[好听]
却没想到殷念直接弹了个语音电话过来。
溺水的人很难拒绝救命稻草,在电话铃声循环到第三次的时候,我接起了那通电话。
刚接起来就听到殷念在那边甜甜地说:“哇~陈小姐,晚上好~”
不夸张,殷念说话真的给人一种自带波浪号的感觉。
在船上我瞥到过殷念的护照,殷念二十七了,比我还大两岁。那一瞬间我却有种我俩到底谁才是二十七岁的困惑感。
“晚上?……现在是半夜了。”我知道我的严谨有些不合时宜,但除了纠正,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接住她的话。
“那——半夜好?”
“……还是晚上好吧,顺口些。”我继而问道,“殷小姐是有什么事吗?”
其实这个点打电话过来,能有什么事。想都想得到。
但是我还是想尽可能保持一定的距离感。
只要殷念不说,我就不戳破。
殷念:“没什么事,就是想你啦~”
听见我的沉默,殷念又自顾自说起来:“今早在楼下早餐铺子买了杯八宝粥,吃完一直到中午胃都很不舒服,我早上果然还是不适合吃东西。”
我说:“那天我只是跟你提个建议,每个人体质不一样,吃不下也不用强行尝试?”
殷念又说:“我知道呀。但我想让你知道,你说的话我有放在心上嘛。”
我心里有一丝凄然。因为在那0.01秒里,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姜伶。
想到我明明跟她说过,她突然变得冷淡时,我会患得患失很没安全感。
但最后的最后,她依然选择用那种方式,切断了我们的关系。
可尽管姜伶对我做过了那样过分的事,我依旧会因为和她分手而痛苦。
初恋白月光之所以叫做白月光,是因为月光洒落倾斜千里,人一旦被笼在其中,便不知道到底要跋涉几光年,才能彻底走出来。
想到这里,我开门见山地对殷念说:“殷小姐,我还没有从上一段感情里走出来。”
我发誓这是我最后一次复述这件事。成年人之间,有的话本来就不需要挑得太明白。
可殷念也重复了一次:“陈小姐,你不知道走出一段感情最快的方式,就是开始一段新的感情么?”
我笑了,为这默契的复读。
也许我的笑让殷念曲解了些什么,她立刻很快乐地说:“所以陈小姐,要不要跟我谈个恋爱?”
在殷念快乐的自荐里,我的笑意荡然无存。
“不了。”我说,然后挂断了她的电话。
殷念的提议让我仓皇。
因为深陷泥沼而哭泣的人,应该想办法自己爬上来,而不是再拉一个人下来陪自己哭。
我担不起这个责任。
被我挂了电话,殷念用语音给我回了个“晚安”。
我只打字回了一句“早点休息”。
我有些迂腐地认为我们之间的关系还不适合说“晚安”。
第二天,我把昨晚的电话抛之脑后,又开始不回殷念消息。
但我没想到她会直接“找上门来”。
在公司推开会议室大门的时候,市场部的人已经坐在对面了。
我和我们部门的人也纷纷落了座。
这两个月,我们整个研发部门的重心都落在了暑假大版本上。
而作为剧情组的组长,我在这次会议上的任务就是,和市场部沟通这次版本的剧情方向,方便他们准备宣发方案,给版本预热。
所有人都就位后,我把文档投屏在墙上,向众人介绍了大概十几分钟,然后等待市场部的提问。
一开始,一切进行得还算顺利。
只是,在市场部组长那句“陈组长,你真的有了解过玩家诉求吗?”之后,场面开始变得不太好看。
用一句话概括矛盾所在就是,我规划的这次剧情方向,和最新一期调查问卷里玩家期待看到的剧情方向,有所出入。
市场部组长觉得我的设计风险很大,对于打工人来说,无功无过当然比险中求进要稳妥。
但我始终觉得,作为研发方,如果玩家想要看什么我们就创作什么,那样兴许能应付一时,但无异于画地为牢,限制项目的发展上限。
我看向策划组长,策划组长看向制作人,制作人的食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打着。
场面静谧到堪称浓稠。
我看出来了,他们都没有站我这边的意思。
我能注意到的东西,市场部组长自然也能注意到,他眼睛里有一丝想当然的傲慢与戏谑,扯了扯嘴皮子像是准备乘胜追击。
这个时候,门开了。
我傻眼了。
殷念出现的时候,会议室里十几双眼睛全都看向了她,我想不仅是因为她中断了这个会议,更因为她美得坦坦荡荡而让人很难不在第一时间就移目。
她迎着一众目光目光毫不避讳,泰然自若就像个女王。那时候我才知道,殷念原来是寰宇游戏的市场部总监。
“临时接了个电话。”她利落地补充了迟到的原因,却并没有一点歉意。
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点去日的影子,声音里软得像棉花糖的部分全都化掉了,不见了,只剩上位者的利落。
所以邮轮上的舱房里的手机那头的殷念,都只是在我面前的殷念。
而现在我看到的,是在外人面前的殷念。
随后殷念径直走到了对面最中间的座位,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国内职场现状,哪怕是注重创造性的游戏行业,也讲究人情世故座位文化。
殷念坐的位置彰显了她在这一群人中的地位。原来那个从会议一开始就一直空着的座位,并不是无意而为。
殷念刚坐下来,立刻就有人为她复述刚才的会议内容,而殷念在一众灰扑扑的人之中,熠熠发光而衬得其他人更加灰扑扑。
我后知后觉地顿悟,殷念那向我自荐的底气从哪里来——她太耀眼了,她自信就算我还没走出上一段感情,她也有办法占据我满心满眼。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一刻的心情,总之我的手有些轻微的发抖。
在我的手抖还没平复下来的时候,市场部组长再次提出了他的质疑,不过是对着殷念,以更为谦卑的语气。
我在心里冷笑的同时又觉得有一丝悲哀,为职场上司空见惯的看菜下碟。
同时,也等待着殷念开口。
船上那晚我有在上面过,而如今主次易位,我成了等待审判的人。
太阳穴痒痒的,伸手一摸,原来是有汗水爬了下来。
事情发生得太快,食指螺旋纹上才刚沾上水渍,市场部组长的声音就入了耳,难以置信的样子:
“执行陈组长的方案?……殷总监,恕我直言,当前整个游戏市场都在下行,采取这么激进的策略,风险系数恐怕会超出可控范围……”
“所以,在你看来——”殷念看着市场部组长,嘴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弧度,“我这个做了六年市场研判的人,反而不如你了解行情走势?”
那声音瞬间矮了下去:“那、那倒不是,只是殷总监,Q2季度求稳的策略,可是你亲定的……”
“并不冲突。求稳,是为了活下来。”殷念指尖轻点桌面,每一下都敲在众人紧绷的神经上,“但游戏行业的本质是什么?是造梦。”
“玩家永远不会被平庸打动,他们只会为超越自己想象的东西买单。稳扎稳打能保住现在的流水,但想要破局,将流水推向新高——”
她忽然轻笑一声,像在嘲弄谁的怯懦似的,“我们就得赌,赌他们愿意为一场荒诞的、盛大的、根本不该存在的梦……掏空钱包。”
造梦。
这两个字太过铿锵,铿锵到在我心上留下一个弹孔。
我已经太久没听到过这个选项。
入行时,前辈告诉我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定要分开个人创作和商业化创造,不要想当然地造梦。
而现在却有人说,堂而皇之地说,我们可以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