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域瞎了，陈廓断指。

这是沈瀛刚反应过来的恐怖事情，此刻，他才赫然发觉宋域的双目混浊无光，仿佛蒙着一层灰蒙蒙的旧纱，与那一双在病房里熠熠生辉地盯着他的眼睛大不相同。

宋域能感受到沈瀛落在他脸上的目光，倔强地别开脸，即使现在已经看不见，他也不敢直面沈瀛的脸。

他深深地眨了眨眼睛，故作轻松地说：“可能只是引爆炸/弹的时候迷了眼，过段时间就能好。不过，就算好不了也没关系，正好借这个机会要于占把我调到轻松的岗位上去养老，用不着辛辛苦苦地上夜班了，逢年过节还能带着你去世界各地周游，我想去瑞士很久了。”

“你要是瞎了，还不见得是你带我周游世界，”沈瀛抿抿唇，冷若冰霜地吓唬道，“到时候去给你办一个残疾证，然后把你丢到路边当乞丐，别想着什么瑞士，垃圾桶里吃点瑞士卷吧。”

宋域知道他的狠话不过是处在气头上而已，唇边依旧保持着一抹笑，“你真狠毒，和白雪公主的后妈一样。”

沈瀛冷哼一声，转过身，眺望无边无际的阴森密林，面无表情地说：“你们遇到的这些变异的动物，都是连盘用蛊虫处理过的，如果没有连盘特制的解药——宋域，你的眼睛就算是前往德国都无法被医治。”

“真瞎啊？”

“难道你现在不是瞎了吗？”

“哦，我其实更愿意理解为上帝为我拉灯了。”

“……”

陈廓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残缺不全的手指，抬起眼，撞上沈瀛投来的复杂目光，像是同情，又像是惋惜，更多的是无能为力，他不以为然地笑起来，抬起手在沈瀛的面前晃了晃，“好可惜，以后和你们玩石头剪刀布只能出剪刀了，以后都要让着我点。”

沈瀛深深地凝视陈廓的右手，残缺的三指刺痛他的双眼，虽然他对陈廓心有芥蒂，却从没想过要伤他一分一毫，暗叹一声，轻轻地说：“抱歉。”

“又不是你的错，有什么好道歉的？”陈廓笑道，“现在的科技发达，机械手都研究出来了，到时候我去装一个，也算是半个钢铁侠。”

沈瀛没说话。

陈廓稍微整理一下自己的冲锋衣，环顾四周，疑惑地问：“现在我们应该朝哪里走？”

“跟着我走就行。”沈瀛一边说，一边牵起宋域的手，这句话像是在回答陈廓，又像是在对宋域讲。

陈廓应了一声，捡起地上沉重的背包，跟在两人身后缓步向前。

宋域心安理得地享受沈瀛周到的服务，听着他提醒哪里有石头，哪里需要弯腰，哪里需要淌过溪水，恍然间，他仿佛望见自己在许多年后垂垂老矣，头发花白，而沈瀛依旧青枝绿叶，如初见时那般年轻。

就在这样的一瞬间，他忽然害怕起世间避无可避的生死，如果人真的没有下辈子可言，那么他想要与沈瀛一同长生。

“低头，”低矮的灌木丛横在头顶，密密麻麻的蛛网挂在上面，沈瀛压着宋域的脑袋躲避，手指挑开悬吊的蛛丝，明显觉察出宋域的心不在焉，蹙眉问，“你在想什么？”

宋域轻笑一声，感慨道：“我现在终于能与秦始皇共情了。”

沈瀛不明所以，只觉得在这种随时都有可能彻底失明的情况下，宋域居然还有心思说笑，真是心大，想了想说：“你的脑子真是进水了。”

宋域笑而不语。

大约走了七八公里，周围依旧是高大的树木，沈瀛觑着眼看身边略显疲惫的宋域，又回头看了看不停擦汗的陈廓，仔细观察四周的环境，并未发现可疑生物的存在。

他停下脚步，扶着宋域坐到一块石头上，淡淡地说：“在这里稍微休息一下吧。”

陈廓点点头，一屁股跌坐在另一块石头上，冰冷的触感隔着长裤刺激他的皮肤。

他抬头，见沈瀛并没有休息，提脚朝着另一边走去，出声喊住他：“沈瀛，你去哪里？”

“我去附近看看，有没有生物留下的痕迹。”沈瀛没有回头，径直走进密林深处，消失在陈廓的视野范围里。

走到一块石头旁时，他眼尖地发现上面用匕首刻着一种诡异的符号，与宋域屁股下坐着的那块石头上的符号一模一样，是一只非常抽象的衔花飞燕。

那种符号他见过，是连盘组织里用于标记位置的符号。

沈瀛收回视线，抬脚向前继续走几步，耳朵敏锐地捕捉到生物移动的声音。

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仔细辨认它的方位，猛地向后退两步，只见一道几乎与密林融为一体的深绿色身影从天而降，手持一把银刀，后背一把弯弓，毫不犹豫地向他的喉咙刺来。

沈瀛伫立在原地不动，静静地注视近在咫尺的银刀，微微偏过脑袋，锋利的刀刃擦过他的鬓角，破风的声音呼啸而过。

他抬起手，五指紧紧钳制住持刀人的手腕，眼神与声音如出一辙的平静无波，“沈听泉。”

沈听泉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歪一下脑袋，自信满满地说：“我和沈崇明打赌，说你一定会再次返回连盘，果然是我赢了。”

沈瀛开门见山地讨要，“给我解药。”

沈听泉眨眨眼，装傻充愣地反问：“什么解药？”

“治疗宋域眼睛的药。”

“没有药。”

沈瀛眉头紧蹙，抓着沈听泉手腕的五指更加用劲，指骨泛白，似乎想要徒手捏碎沈听泉的骨头。

“嘶，”沈听泉倒吸一口凉气，挣扎着想要逃脱沈瀛的禁锢，怒道，“放手沈二！”

沈瀛逼迫道：“解药。”

沈听泉咬牙切齿地瞪他，拔高音量道：“他根本就没有中毒，哪里来的解药？！”

沈瀛审视着沈听泉怒火中烧的脸，半晌后，放开她留下清晰掌印的纤细手腕，冷冷地问：“我在他的胳膊上发现了巨蟒的齿痕，如果不是中毒，他为什么会出现眼盲的症状？难道不是因为毒素侵犯到他的视神经系统吗？”

“呵，如果不是我在暗中帮助他，用涂抹了麻药的箭射向巨蟒的七寸，否则那条突然出现在他背后进行袭击的巨蟒，已经把他的脑袋吞进了肚子，你连他的骨头都找不到一根。”

“……感谢。”

沈听泉揉揉自己胀痛的手腕，不悦地瞥向眼前略显愧疚的沈瀛，漫不经心地说：“他应该谢你，如果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不会救他，擅闯连盘的下场只会是死路一条。”

“你说他不是中毒，那是因为什么原因导致的失明？”

“蛊虫，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一种特殊的蛊虫通过他的伤口钻进了身体，通过血液的循环进入他的大脑，对他的脑神经产生压迫，从而导致短暂的失明，”不等沈瀛放下心，沈听泉喘一口大气，接着说，“如果不能及时驱散蛊虫，他面临的问题不再是单纯的失明，也不是永久的失明，而是十二对脑神经都会受到影响，成为植物人是他最乐观的结果。”

沈瀛的呼吸猝然一凝，手脚冰凉，无法想象宋域变成植物人，只能一辈子躺在ICU里不人不鬼的悲惨模样，逼问：“怎么驱散蛊虫？”

“嗯？”沈听泉的嗓底发出一个单音节。

沈瀛幽幽地盯着她，声音轻而坚定，“他想要去瑞士，他绝对不能不人不鬼地躺在病床上消磨一生。”

沈听泉蹙眉，眼神古怪，试探着开口问：“……你真的爱他？不是对他另有所图？”

“什么？”沈瀛一脸迷茫。

“我原本以为你是聪明人，不会走那个人的老路，只是在自由上有着异于常人的渴望，拼命想要逃脱自己本应承担的责任，”沈听泉顿了顿，深邃的目光穿过密林，望向宋域歇息的方位，“组织其实一直都在关注你，很多年前，当得知你同意收宋域为学生时，组织对他进行过系统的评估，以为你只是想要利用他来笼络人心，没想到时至今日，你对他的感情并非组织当初揣测的那样。”

“后来你消失了几年又重新出现，组织多次尝试与你接触，但都失败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宋域与你的关系越来越亲近，甚至超出组织的想象，组织不得不把他列入红色名单。”

“如果不是你曾经说过不能动宋域，他在被列入红色名单的那一刻，组织就已经开始筹划暗杀行动了。”

“我爱或不爱，利用或不利用，这些对连盘来讲很重要吗？”沈瀛双手抄进口袋，穿林的清风拂过他的鬓发，“如果我的答案能影响连盘的未来，那我祈祷它能长盛不衰，你满意了吗？”

沈听泉一言不发。

沈瀛又问：“怎么驱散宋域身体里的蛊虫？”

沈听泉背负银刀，锃亮的光泽割伤沈瀛的双眼，他本能地眯起眼睛的同时，耳畔飞过沈听泉的声音，“我会驱散蛊虫的办法，但需要用你的心头血来交换。”

沈听泉歪着脑袋，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断定沈瀛绝对不会同意自己的条件，否则他也不会大费周章地带着宋域跳河逃生，却不想沈瀛毫不犹豫地问：“你要几碗？”

一刹那，沈听泉愣住，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前面无表情的沈瀛，严重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话。

沈瀛利索地脱掉身上染血的冲锋衣与短袖，拔出腰间刺过巨蟒眼睛的匕首，刀锋对准自己左侧胸膛后跳动的心脏，“我把心头血给你，你去救宋域。”

沈听泉眨眨眼，没有讲话。

沈瀛见状，眼睛都不眨地举刀划向自己白皙无暇的胸膛，雪白的刀光刺过沈听泉的眼睛，她吓得脸色煞白，险些惊叫出声，连忙提起银刀挑飞即将刺破沈瀛肌肤的匕首，“我操，你他妈有病啊，真朝自己心上扎啊？！”

“我需要你救宋域。”

“我救我救，我救还不成吗？”

沈听泉怕他真放血，连忙答应他的要求。

沈瀛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地说：“麻烦你了。”

沈听泉若有所思地审视沈瀛的表情，越看越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他的陷阱里，磨磨牙，“你是不是料定我不会真的要你的心头血？”

“没有。”

“还说没有，你看你都憋不住笑！”

沈瀛咳嗽几声，稍微收敛起自己脸上一副尽在掌握之中的表情，淡淡地说：“我知道你和沈崇明不是一样的人，他已经老了，是应该退位让贤了。”

沈听泉一挑眉，“哦？听你的意思，如果我帮助你替宋域驱蛊，你就助我登上领导者的位置？”

“既然那个位置总是要有人坐，为什么不能是女人呢？”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同意你的条件？又或者说，你怎么会肯定我对那个位置感兴趣？”

“连盘善用蛊，既能用在动物身上，也能用在人的身上，典藏阁顶层的青铜巨钟会刺激蛊虫，引导它们从耳坠里爬出，通过耳道钻进人体内躲避这种刺激，但同时也会对宿主产生巨大的痛苦，只有领导者手里的药丸才能稳定蛊虫，”沈瀛平静地揭开连盘组织内骇人听闻的秘密，“连盘就是长期使用这项技术来控制组织里的人，难道你没有想过逃脱这种被人掌控的命运吗？”

“……”

“沈听泉，永远不要把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

半晌后，沈听泉终于有了动静，她缓缓抬头，意味深长地凝视眼前赤/裸上身的沈瀛，弯下腰，捡起丢在地上的衣服，伸手递给眉眼含笑的沈瀛，“我相信你在东南亚搞电信诈骗也会日进斗金，可惜了，你没有这方面的想法。”

“考虑一下？”

“我接受你的提议，”沈听泉笑道，“我在这附近有一处小屋，你把他们两个人带过去吧。”

“嗯。”

“不过我还需要两样东西才能驱蛊，一样是龙王骨，一样是你的血。”

沈瀛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错愕地问：“龙王骨？”

“它其实不是真的龙骨，只是海里一种已经灭绝的蛇类的骨头，不仅有着极高的药用价值，对蛊虫也有致命的吸引作用，”沈听泉摸摸下巴，半眯着眼睛说，“不过非常可惜，原本组织里还有一根可以直接拿来用，但几年前不幸被贼人盗窃，现在不知所踪，或许是被她卖掉了，又或许是被她藏在哪里。”

“谁做的？”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她是原本在组织里掌管各项财务支出的人，可以说是会计，同样也是我的姐姐——沈摇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