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市将有短时强降水天气,小时雨量20-40毫米,局地可达40毫米以上……”
春河一路跑过来,听到了这样的车站广播。天是阴的,带着些冬日的懒倦气氛,但对春河来说,无所事事的周末已经结束了。
周日接近中午他才缓缓醒来,然后就接到了妈妈的电话。
“阿住啊。”听到妈妈的声音,春河“嗯”了一声,又躺了下去。
“葵今天会到东京了,那孩子还是第一次去东京呢,你能去车站接她吗?”
春河猛地坐了起来。
“她大约是下午五点钟会到车站,你有其他安排了吗?”
“啊……”春河抓了把头发,还是点了头:“可以,我可以去的。”
…
——“阿住真的很厉害。”
——“我听说这家公司的面试很夸张,几十个人里往往最后只能留下两三个。阿住当年也经历过这种魔鬼面试吧?”
——“之后要对阿住用敬语了吧?春河桑?应该这么叫你吧?感觉很帅啊,我也想之后能被后辈这么叫啊。”
葵长着一张娃娃脸,梳短发,好似小时候的模样还没散去。因为大雨,她乘坐的火车一再推迟,春河等到人的时候,天已经微微擦黑了。好在东京虽然乌云密布的,倒还没有开始下雨。
在车站里,葵看到春河就跳起来招手,在计程车上也是一直快乐地说个不停,身上有种独属于年轻人的朝气。
如果春河还没有离开东京,听到这些话一定觉得很开心的。
“不是特别好的地段,但是去公司还算方便,我想着和大家熟悉起来之后,可以约相熟的同事来家里玩,到时候……”走进公寓楼时,葵看向春河,忽然狡黠地一笑,趁势改了称呼,“到时候春河桑也要一起来啊。”
“葵。”春河推着行李走进公寓楼,终于找到解释的机会,“其实……其实我从公司离职了。”
“哎?”
“一直以来都没有告诉父母。现在我在明西县一家很小的文具公司工作。呃……虽然是在小公司,但是是我非常喜欢的工作,说得夸张一点,是离职之后才觉得自己的人生重新开始运转了,以往虽然在大公司,却好像只是浑浑噩噩地活着……抱歉,我没办法在东京帮到你什么了。”春河尽量说得很平静。
葵不知不觉间嘴巴已经张成了O型。半晌她才反应过来:“做自己喜欢的事啊……感觉阿住更厉害了!”
春河笑了笑,他知道自己在撒谎。
“真的!”为了让自己的话更加令人信服,葵补充道,“好像一下子从一起玩的朋友变成了值得尊敬的前辈。”
“我本来就比你大。”春河笑着说。
“可是小时候觉得我们像同龄。”葵说。
两人走进公寓,葵把一只行李箱拖进卧室,回身问春河,“一起吃晚饭吧?你想在家里吃还是出去吃拉面?我带了很多厨具来呢。让阿住你特意从明西跑过来真的很抱歉,得好好款待你才是啊。”
春河的手机震了起来。信息是十野发的。
——“不在家?”
“啊不用了……”春河看了眼时间,对葵说,“其实我还要赶末班车回明西。”
“这个时间吗?可是在下大雨呢。”葵有点惊讶地望着他。
看到窗外的雨,春河才想起,他好像把雨伞落在车站座椅上了。
这个冬天……总是下雨啊。雨和雨连缀在一起,春河想起他去买栗子蛋糕的情形,想起和十野委委屈屈地缩在雨棚下的情形,忽然生出一种漂泊不定之感,忽然很想念他在明西县的那所小公寓。
葵倒了杯水递给春河,又转身把窗户打开一条缝隙,雨声瞬间灌进来,好像一种宏大的声音卷起了整个屋子。
“雨下得也太大了。”葵说,“现在打车一定也很难,不如等一等再走吧?
“不了。明天还要上班,错过车会很麻烦。”春河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给十野写回复:“我来东京了。来车站接一个朋友,你有什么事吗?”
——“那个青梅竹马?”
春河不知该怎么回复,而末班车的时间已经迫近了。他抱着外套站起来,葵也跟着站了起来。
“你别出门了,外面雨很大呢。”春河说。
“阿住!”葵却走上前来,叫住了他。
窗户没有关,豆大的雨点溅在窗台上,不仅没有令人退缩,反倒催生了女孩的勇气。
“从小的时候开始……阿住就是很温柔的人啊。”
“哎?是吗?”春河挠了挠后脑勺,冷不防被女孩夸奖,他有点不好意思。
“你想留下吗?”葵忽然问。
“哎?啊……”春河脑子一懵,重复道,“没关系的,我可以搭最后一班电车……”
“其实……”葵向他走来,“可以留下的。”
手机在口袋里“嗡嗡”地想着,似乎是等得不耐烦,十野打来了电话。
…
东京的电车站比明西繁华很多,站台通道连接着一个规模不小的商场,各色广告牌在雨中闪闪发亮。
春河擦干座位上的水渍,独自一人坐在站台边,抬起头来,可以看见灰白色玻璃后头的深蓝色天空,雨还在下着。
是他会错意了吗?葵是觉得朋友之间留宿也完全没问题吗?还是……居然会喜欢他这种人吗?
春河长舒一口气,想到几个小时之后要进站的电车,他放松下来。其实他已经错过末班车了,明天最早的车要凌晨才到,可是春河还是一路跑来了。
他一边跑一边给十野回电话。路上雨声和车声响成一片,偶而还有冒雨骑摩托车的年轻后生把引擎弄得震天响。春河几乎听不见十野说什么,只说:“我今晚会回来。”
“这种天气为了女孩子从明西跑到东京去,会觉得很浪漫吧?”这是十野发来的信息。
春河此时竟真切地感觉到浪漫。一路跑过来的夜色浪漫,车站的雨也浪漫,他赶赴一个约定似的要回到他小小的公寓去。
十野的漫画里说,这世界上的真相原本只关乎身体的运动,走路,讲话,肢体接触。爱情产生的位置取决于人们选择把浪漫的想象添加在何处。
爱情?
春河想到十野,手心忽然像握着热咖啡一样微微发烫。
那个恶劣的,没礼貌的邻居。那个有名的漫画家。那个喂猫的人。那个也许并没有在等他回来的人。可是在雨夜里,春河仍旧想起他。
那家伙……好像对什么事都不在乎……这种随意的态度不知不觉间影响了春河,让他在面对东京的时候,在失意的时刻获得一种逃避般的平静。
远处亮着城市的灯光,可以想象市中心街道的繁华与热闹,可以想象在这种城市里,走过橱窗的人们好似带着胜利者的姿态,他们被涌入城市的资本和金钱裹挟着,和城市一同奔涌向前,并以此为傲。在这个夜晚,春河被东京抛在身后,而他恰恰在期待着黎明时分一辆离开的列车。
“喵。”
突然传来的猫叫声吓了春河一跳。两旁都是电车轨道,这里怎么会有猫?
他扭头看去,就见月台上站着一个熟悉的人。春河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十野。那间明西的公寓好像化成什么无形的东西,跟随着他一起来了,月台灯光把他照得透出暖意。
“你……是你在学猫叫吗?”春河站起来,忽然有些无措。
“不是。”
“喂,你……你怎么会在这?你在跟踪我吗?!”春河往后跳了一步。
“不是。我有东西落在了东京。”
“……什么东西?”
“猫。刚刚找到了。”
“……在哪里?”
十野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我才不是猫!”
“喵。”身后又传来一声猫叫。这不可能是十野,春河一回头,就看见一只黑猫瞪着两只绿眼睛,对他挥舞了两下爪子,似乎在警告他什么似的。
“哎?!真的带了猫过来吗?”
十野弯下腰,抱起了猫:“它走丢了,作为主人我很担心,所以一路找过来了。”
“你是说它自己从明西走到了东京吗……”
“喵。”猫看着春河,又挥了下爪子,像是要威胁他认同这种谎话。
“而且它也不是你的猫,它是流浪猫。”春河并不屈服。
“是吗?那就是我还有别的东西落在了东京。”
春河放弃了和这一人一猫计较,他看了看手表:“下一趟车要凌晨两点才到。”
“去吃点东西吧。一会儿我让三珉叔开车来一趟。他很久没上班,应该也觉得寂寞了。”
春河:“……”
这种不上班的寂寞他也好想要啊。
…
二十分钟后,在昂贵到简直像在欺负人的寿司店里,春河有些坐立不安。猫被放到了独立包间的阳台上,也得到了一份三文鱼。
“为什么要来这么高档的餐厅……你过生日吗?”
十野端起酒杯:“因为预感到某些人可能会哭,在卡座会不太方便。”
春河气结:“……我才不会哭。”——虽然被说穿的时候他眼眶有点热,虽然东京明晃晃地把他的失败摆在眼前。
“我是说我自己。”
“你为什么会……”
作为人气漫画家被大家爱着,他有什么可哭的?
“喜欢的人跑去关心他的青梅竹马了,我不该伤心吗?”
又是“喜欢的人”,又是这种轻描淡写的态度。
“裕和前辈是在我身后站着吗?所以你要讲这种话?”春河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我要再加一瓶酒。”
“我不负责送醉鬼回家。”
“根本不需要!我知道去电车站的路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