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为他还记得这事。
我坐直身体,理了理衣服,又觉得敞开着衬衫说话不太庄重,于是我将衬衫扣子从下往上扣了几颗后,才认真地说道:“我想请你答应我……和我成为朋友。”
叶落白明显一愣。
他虽然没有抬头看我,长长的刘海也遮住了大部分的表情,但我能清晰感觉到,他的情绪明显错愕了一下。
他以为我会像前几个心理治疗师一样,上来就给他讲阳光未来美好人生的空话大道理。
我记得第一个被叶律成请来家里的心理治疗师,年龄挺大,接近五十岁,顶着个半白的头发走进别墅,身旁还跟着个年轻的女助理扶着她。
一进来,她就像只八爪鱼一样朝我张开双手,想要拥抱我,嘴里还大声说着:“哦天呢,我的小宝贝,是什么让你这样痛苦难过?”
那个时候的叶落白,是非常讨厌别人的触碰的。
当时的我从沙发上站起身,后退一步,姜医生就扑了个空,险些摔断她的老腰。
之后没过几天,姜医生就走了。
原因很简单,她受不了我的恶劣。
她对叶律成摇着头说道:“这孩子的情况比想象中要复杂和严重,我建议你们带他去医院住院治疗……”
叶律成当时皱着眉没说话。
姜医生走后,过了一段时间,叶律成又请了第二位心理治疗师上门。
这次的治疗师看起来正常很多,约莫三十多岁,姓杨,是个有着十年从业经验的女性,笑起来很温和,也比较有耐心。
毕竟她承受了我近三个月的折磨,没有耐心也是不行的。
但是三个月后,她却突然地离开了。
这件事对当时的我来说没有太大影响,因为我并不在意杨医生的去留,那个时候的我每天只活在自己黑暗又狭小的世界里,对周围一切事物都没有太大兴趣。
但是许多年后,成年的我却在无意中得知,当时杨医生突然离开,是被叶律成赶走的。
因为她曾试图爬上叶律成的床。
叶律成别的本事没有,赚钱是顶流,其次就是长了一张快四十了都让女人们为之疯狂的脸。
对于现在十二岁的叶落白来说,前两个心理治疗师,都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好印象。
一个热情得显得浮夸,一个处心积虑想要和自己爸爸上|床,叶落白早已对心理治疗师失去了信任。
但是现在,我,作为时予舟,他的第三位心理治疗师,却温和又平静地告诉他,我只想和他成为朋友。
而且是那种真正意义上平等且相互尊重的朋友。
说完,我坐在原地静静看着叶落白。
叶落白用沉默回应了我。
就这样干坐了几分钟后,我听到他小声地说:“我……”
我耐心地等着他说下去。
“我有时候控制不了我自己。”
我知道他说的控制不了自己是指什么。
那个时候的我,无法控制自己突然爆起的愤怒和突然跌入谷底的悲伤。这些突如其来的情绪都会瞬间淹没我,最终操纵我,使我变得浑浑噩噩,甚至失去意识。
双相情感障碍。
我的脑子里,哦不,时予舟的脑子里,突然闪过这样一个专业性的词汇。
原来那个时候的我,是得了严重的双相情感障碍。
我看着他说:“我不着急。饭要一口一口吃,交朋友也要一点一点来。”
说完,我站起身收拾剩下的饭菜碗筷。
等我打扫好厨房的卫生,从厨房里走出来时,就看到叶落白坐在沙发的一角,双腿蜷着,膝盖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书。
大概是吃得太饱的缘故,他今天看书时注意力不怎么集中,没过多久就微微眯起了眼睛,眼神有些聚不上焦。
我把一旁衣架上挂着的叶律成的大衣披在了他的身上。
叶落白动了动身子,没有反抗,把脸侧着靠在了大衣上。
离开叶家时,已经接近十二点。
虽然叶律成给每位心理治疗师都提供了留宿的房间,并且别墅内二十四小时都有保镖严密看守,但此刻我并不打算留宿在这里。
因为我需要更多地了解有关时予舟的信息。
按照时予舟记忆中的路线,我骑着小电驴来到了一个普通的小区门口。
门口看门的大爷瞅了我一眼,开门放行。
来到206号门前,我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这套房子是时予舟租的,在S市这样物价极高的城市里,能租下这样一套完整的套房,必须得有一定的经济实力。
推开门,客厅里的灯意外地亮着,一股空调暖气迎面扑来。
一个身穿吊带裙的年轻女人,正靠坐在沙发上,听到开门的声音,她站起了身,更加凸显出她前凸后翘的曼妙身材。
“予舟。”温雪柔柔软软地开口道,“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我的脚步一顿,低头打量起这个女人来。
温雪长得很漂亮,有着一头乌黑长发,下巴尖尖的,眼睛又大又明亮,笑起来还有两个圆圆的酒窝。
她是时予舟的女朋友。
“嗯我回来了。”
我把外套脱下搭在门口的衣架上,一边脱鞋一边努力从时予舟的记忆里搜索有关温雪的信息。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关于时予舟对温雪的记忆,我读取起来有些困难。
零零碎碎只捡起了一点信息:温雪,女,今年22岁,刚刚大学毕业,在她大三的时候就和海归的时予舟成为了学校里公认的一对郎才女貌的小情侣。
时予舟从十八岁起就在国外知名大师名下接受专业的心理学习和教育,同时跨级考下相关研究生学历后回国,回国那年刚好二十二岁,比温雪大两岁。
回国后仅仅两年的时间,年纪轻轻的时予舟,一边继续深造学历,一边开展心理治疗的工作,因为治愈了多位达官显贵家里的问题少年,在心理行业内立刻声名远扬。
见我发愣,温雪温柔地笑了笑:“予舟,饿不饿,我做了点夜宵,给你热了吃吧?”
我摸了摸吃番茄火锅吃得饱饱的肚子,摇头道:“不了,回来前吃得很饱。”
说完,我转身往书房里走去,没有注意到身后温雪眼里闪过的失落。
在书房里,我打开了时予舟的电脑,输入了他的开机密码。
他的电脑里基本上都是些心理学相关的文献资料,看得出来,这位原主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魔。
在他的电脑里,我还找到了几张看起来比较老旧的照片。
照片上是年仅七八岁的男孩时予舟,身旁站着几个中年妇女,身后的背景却是一个福利院。
——时予舟是个孤儿。
这几张照片被他保存许久,长大之后又把照片扫描成电子版,留在电脑里永久保存。
除此之外,我并没有在电脑里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关上电脑,我双手交叠撑在脑后,两条腿伸直,挑了个舒服的放松姿态靠坐着,陷入了思考。
首先,我想知道为什么我重生了,却不是重生成自己,也不是重生成任何其他人,偏偏是一个与我仅有几个月交情的心理治疗师时予舟。
我查看了时予舟电脑里的所有资料,包括他的社交账号和各个社交平台,最终都没有发现一点与我相关的线索。
也就是说,时予舟和我,叶落白,是的的确确没有任何瓜葛的两个人。
时予舟是个孤儿,父母不详,从小在福利院的资助下刻苦学习,后来得了好心富商的资助,送往国外钻研深造心理学。
我呢,则是从小作为叶家唯一的儿子,物质上过得像个少爷,从小到大生活上基本就没什么困难。
这样看来,时予舟和我除了医师和患者的关系外,其它是八辈子都打不着关系的。
难道重生成时予舟,真的只是随机性的巧合?
想来想去也想不到结果,我伸手摸了摸口袋,才想起来里头没有烟。
算了。
与其纠结毫无线索的原因,不如思考一下之后要怎么办。
究竟是用着时予舟的身份继续活下去,还是……再死一次重生试试?
但是叶落白还活着,如果我自杀了,那还能重生回叶落白吗?
所以要不要连叶落白也一起杀了呢?
“咚咚咚——”
书房外响起轻柔的敲门声,温雪在门外温和地说道:“予舟,我给你热了点夜宵,工作别太辛苦。”
没等我说话,门已经打开了。
温雪端着一个盘子走了进来,看见我放在桌上伸直的双腿,她愣了一愣。
我收回两条长腿,看着她把一盘饺子放到了桌上,又要把筷子递到我手里。
然而我看着那盘大葱猪肉饺子,胃里一抽,一阵反胃感涌了上来。
大葱猪肉,绝对是我这辈子吃饺子的噩梦。
我捂着鼻子,身体后仰了好几十度,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
温雪又是一愣,小心地问道:“怎么了,予舟,不想吃饺子吗?”
“我吃饱了,你先拿走吧。”我捂着鼻子说道。
温雪只好拿走了大葱猪肉馅的饺子。
离开书房前,她有些受伤地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关上了房门。
等大葱的味道散去了一点儿后,我从座椅上站起身,打算离开这里。
我根本无法呆在时予舟的家里。
无论是家里过于冷清奇怪的氛围,还是他那位过于小心翼翼的“女朋友”温雪,都让我无法适应。
真的要以时予舟的身份活下去吗?
那这个与我毫无感情的“女朋友”温雪又该怎么办?
我穿上外套,有些头疼地弯腰穿鞋。
温雪看到我要走,有些着急起来:“予舟,你又要走了吗?今晚又要去公司里加班?”
又?
“嗯。”我应了一声,穿好鞋,转身拉开了房门,“你在家好好休息。”
差点忘了我还有时予舟的心理治疗工作室可以呆。
然而我刚出家门,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
电话是叶律成打来的。
“喂,时医生,不好了,出事了。”叶律成的声音疲惫又焦急,“落白他又在家里闹事了,你在哪里,方不方便过来一趟?”
“怎么了?冷静一点和我说清情况。”我问。
叶律成更加焦急了:“说不清楚,时医生,我现在派人来接你,你快点来一趟花园别墅。”
当我急匆匆赶到别墅里时,叶律成站在大门口眉头皱得紧紧的。
我从车上匆匆下来,还没多问一句,叶律成就拉着我进了屋子。
一进屋,我愣在了原地。
两小时前我刚离开的时候,别墅的客厅里还一片干净整洁,而此刻,客厅的墙上,地上,沙发上,地毯上,到处都沾满了红色粘稠的液体,像是一大片被喷洒出来的红色血迹,乍一看之下触目惊心,令人头皮发麻。
沙发上还盖着那件叶律成的大衣,只不过我走之前大衣是完好无损的,但此刻大衣却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像一个被解剖成好几块的尸块,瘫在沙发上,周围的血迹仿佛更加印证了这一点。
“我刚回来的时候,还以为,还以为……”叶律成的手都还在抖着,“还以为是发生了凶杀案。”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绕过地上的红色血迹,走到沙发边,拎起了那件大衣。
大衣下,沙发的夹缝中,夹着一张不起眼的纸条。
我拿起那张纸条,只见纸条上写着:这将是你多管闲事的下场。
字迹和白天叶落白留在沙发上的纸条字迹一模一样,毫无疑问,这又是他对我恶劣的恐吓。
我把纸条叠好,与第一张一起塞进了口袋。
然后,我站起身,对一旁紧皱眉头的叶律成道:“红色的血迹是番茄酱,衣服被剪成了十二块,已经不能穿了。”
叶律成脸色难看地说:“那叶落白他……”
“我现在正要去找他聊聊。”我提了提脸上的眼镜,大步朝叶落白紧闭的房间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