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能在一周内完成母亲布置的事，倪图钧每天都忙到晚上，几乎注意不到时差的影响。

只是能每天听到年方杰的声音，就让他感觉到平静，母亲的秘密，他打算也永远放在心里，不再去评价。

和雅钧，却迟迟都没有机会好好聊一聊。

直到某天下午，把几件完成的事都交代给母亲后，陪着她入睡，倪图钧轻手轻脚地关上病房的门，却看见雅钧独自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怎么刚才不进去？”事先并没有准备，倪图钧略显尴尬地在她身边坐下。

“你和妈在说重要的事，看样子，不方便打扰。”雅钧的声音低低的，她眼眶红肿，眼下的乌青一看就是很久都没好好休息。

她的视线汇聚到倪图钧手上的资料上，他仔细把它们折叠平整。

“是妈给我布置的任务。”他轻声向雅钧解释。

“她给我们所有人都布置了任务，就和以前一样。”

以前母亲就是这种人，她工作忙的时候 ，博钧负责采购，雅钧负责准备伙食，TJ负责打扫卫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KPI。

“你和博钧都是什么任务？”

“博钧帮她订了安宁病房，我……”忽然之间，雅钧的眼眶又红了，“她让我在她去世后，联系参加她葬礼的同事。”

的确是非常残酷的任务，雅钧捂住脸，小声地啜泣着：“我觉得我做不到……”

小时候每次雅钧哭，倪图钧都会摸摸她的头。

这时，先他反应抬起的手，已经悬在了半空，他把手握拳，慢慢收回，化作一声叹息：“真的到了这一天，我来。”

就像那时雅钧切菜伤了手指大哭，再也不敢碰菜刀的时候，倪图钧会默默上前，替她把剩下的菜全都切完。

“不行！”雅钧激烈地摇头，泪水从指缝里流出来，“这是她最后的任务啊，我必须……”

最后……倪图钧也不愿意去接受这个词。

他们无言地坐在一起，各自想着心事。过去的无数个日夜，他们都曾这样无言地坐在，好一点的时候，一起看电视，不好的时候各自做着自己的事，当对方不存在。

这种熟悉的尴尬蔓延开，即使放任时间流逝，一切也就不过是维持原状没有损失。

但此刻，倪图钧却很希望去填补这片空白。

“雅钧，”最后他站起来开口，“有东西给你，在这等我一下。”

雅钧讶异地抬起头看着他虚掩上病房的门。

很快，倪图钧就走出来，拿着他藏在病房里的纸袋：“从中国带来的。”

雅钧挂着泪的双眼又瞪大了些，她从没收到过来自家人的礼物。

“我不清楚时机是不是合适，但……”倪图钧露出一个不太出现的温和表情，重新坐回去，“你看看吧。”

这个纸袋，是倪图钧到酒店后，第一件拿出来装好的，第一天来探望母亲，就一直藏在病房的抽屉里。

接过纸袋的雅钧还带着些许警惕，她抽出包装精美的纸盒，看连丝巾时，神色就柔和下来。

“你挑给我的吗？”她问。

“朋友挑的，我……不会这些。”不适应这种场合，倪图钧细细体会着内心的紧张，“我只知道你喜欢粉色。”

“8岁的时候我喜欢粉色。”雅钧纠正他，可没有往日的气势汹汹，仍然仔细看着粉色交织的优雅图案，礼貌道，“你朋友眼光很好，谢谢，我很喜欢。”

收紧的心脏放松了一瞬间，紧接着又被雅钧拿起的下一件东西揪住。

“这是……”掏出最惹眼的泡面，雅钧充满疑惑，这深绿色的古早包装，在亚洲超市仍然随处可见。

“我前阵生病了。”倪图钧没有看她，自顾自地说，他的中文，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彻底没了书面味。

“我的……朋友，问我想吃什么，就想起你以前给我买过这个面。”

“那是我第一次泡面，我都泡烂了，没想到你居然全吃完了。”雅钧也记得这事，回忆起当时，竟然脸上露出了点笑意。

“我那时候很感动，但欠了你一句谢谢。”见她笑，倪图钧也放松了一些，“现在还给你。”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以为你都忘了。”雅钧摸着包装上仅供参考的鸡腿图案，小声说。

“我也以为我忘了，直到生病的时候，才发现，我什么都记着。”

倪图钧还能回忆起那碗面的味道，清淡面汤里混着油炸面条的丁点香味：“我甚至记得，那时，我边吃边在体会，这是不是中文老师说的，入口即化。”

十二年以来的第一次，他看到雅钧被他逗笑了。

“雅钧，”倪图钧深吸一口气，把在心里演练了很多遍的话，一字一句地说出来，“风筝的事，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鸡腿的图案上，被掐出了一个小小的痕迹。

“我那时，并不是不理你，我只是想抓紧时间，做更正确的事。比如，抓紧读书，早日毕业，还有，研发出能够治疗林奇综合症的药。”

这些话在倪图钧心里盘旋了太久，他的语速很快，似乎是想趁着情绪漫过记忆的水坝决堤前，把没有打乱的台词说完。

“我没有意识到照顾病人是多琐碎和消磨的工作，把祖母和母亲都留给了你一个人照顾，是我的失误，我才应该向你道歉。”

啪嗒。

啪嗒。

眼泪滴在廉价的鸡腿图案上，一滴，接着一滴。

“对不起，雅钧。”说完了，倪图钧敢在喉头被酸胀感堵住前，把他想好的台词，都说完了，可他还想再说最后一句，用尽全力，再说一句。

“吃了这碗…面，然后…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不知道是谁先站了起来，也不知道是谁先扑向了谁。

“我也没怪过你……我，我只是不知道该和你，说，说什么……”

雅钧缩在他胸口，和小时候一样，还是这么小，哭起来不知道控制表情，嘴咧得很大，把鼻涕都要蹭在他衣服上。

倪图钧终于摸着她的后脑勺，连后脑勺的形状，都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他以为什么都变了，可其实，什么都没变，妹妹还是那个妹妹，家人，永远是家人。

***

一地鸡毛。

这是年方杰对这几天工作的评价。

几个BP聚在一起说业务部的坏话，被人告状到了他这，几个人串通一气的不承认，可把他一顿好气。

还没给业务部反馈呢，快退休的大爷又来投诉了，说年轻人不愿意教他用新上的系统，建议人事部出个浅显易懂字又大的指南，劝了老半天，帮他把指南的字给放大成了200%，才算消停。

【我说哥们儿，那个匿名邮件侠，最近还真消停了，一点声儿都没了啊？你有什么头绪没有啊？】

Jason哥们趁乱也来问进度了，年方杰答应他再仔细想想。

【Jeff，有空的话，下午来楼上找我一趟，有事商量。】

哦，A总啊，今天之内恐怕……

A总！！

说什么今天下午都得去一回了。

“不是说好了今天一起去吗？”临近中午，原来越好一起去吃饭的小分队却一个个都临时有事。

“真不怪我们，倪老师一不在，医院那里就开始乱来，我们随便扒拉两口就得赶过去。”错过说好的大餐，没有人比Steve更遗憾。

最终变成了年方杰和Carrie的两人饭局，两个人也不想去太远，就在公司附近就近找了个地方解决。

“怎么现在想凑齐变得这么难了。”点完了菜，他们两个唏嘘感叹着，Carrie调岗之后只能跟着销售经理的时间走，自由午餐的时间也是越来越少。

“可不是嘛，我连最近的八卦都没和Maggie姐分享呢。”Carrie新染了头发，有些成熟的暗红色，圆脸因为化妆的关系也变得尖了一点，整个人都更时髦了。

“唉，他们不来，那我能先开个小灶嘛？”年方杰把手放在耳朵边，做了个偷听的动作。

“嘿嘿，Jeff哥的话，当然没问题。”Carrie拿起手机，翘起美甲点缀的手指上下滑动起来，“我呀，之前完全没注意，整理照片的时候忽然发现，我拍到了倪图钧和他女朋友咧！”

什么玩意？？

还好刚才没在喝水。年方杰控制着脸上的表情，努力在惊讶上又装出八卦的样子。

“哦！！快给我看看！”

照片拍的是倒闭前的Terrance，放大露天的位置，确实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刀锋般锐利的侧脸，除了倪图钧还有谁？

他的对面坐的是一个浅色头发的女性，打扮时髦，身材姣好，正架着墨镜在与倪图钧交谈。

“还真是他……”

照片放大才能看清人影，像素点明显，不是p图假冒的。

“不过，这两个人看着也只是普通的吃个饭，没法确定是不是朋友什么的吧？”倪图钧在中国没有朋友，年方杰很清楚，此刻他心里有点乱，只能勉强稳住表面。

“你别急啊，我给你看，之前采访，有他前女友的照片。”Carrie继续翻动手机，一张陈年合影出现在屏幕上，照片中的女性发色虽然有明显变化，五官却完全是同一个人。

“所以这是，他前女友？”

“嗯，看来是复合了，怎么样，爆不爆？”Carrie得意地收回手机，看着年方杰是去管理的惊讶表情，“特意没发给你们，就喜欢现场看你们震惊。”

“你学坏了。”年方杰故意假装生气，指着她点了两下，Carrie嘿嘿直笑，好像很享受被他指责。

意面和小食依次上桌，Carrie看见吃的还是一如既往地两眼冒星星，可年方杰今天是什么都吃不下了。

“怎么了Jeff哥？怎么不吃啊？”见他盆子里的青酱笔管面丝毫不见减少，Carrie困惑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