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那天,时跃带着局里发的几样年货,开着车去了自己父亲家。
时跃的父亲时飞,其实住得离时跃不算太远,但平常两人很少见面——
时飞是名昆虫学家,一年有300天都泡在山里地里甚至水里找虫子,甚少回北都。
时跃领着卫不染进门时,一个满脸胡子、身材壮实的中年人手里抓着放大镜,从书房跑出来,粗着嗓门喊:
“时跃和不染来啦!坐坐坐,我这儿改一个数据,改完就出来。”
“家里有水果,有瓜子花生,自己吃啊。”
说完,他就又跑回书房了。
看着大大咧咧的时叔叔,卫不染内心小小地松了口气。
这几天,卫不染其实相当忐忑——远比之前来到北都、比见到齐局长什么的更加忐忑。
卫不染自己都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慌张到夜里差点睡不着。
不过现下见了这第一面,又看到乱糟糟的茶几和沙发,卫不染猛然发觉:虽说时叔叔和时跃长得不怎么像,性格还是蛮像的……
如此一来,他心里的紧张,不知不觉消失了大半。
*
老时在书房里埋头改报告,时跃倒在沙发上,轻车熟路地打开游戏机,和卫不染一起玩儿《马里奥赛车》。
时跃记得,卫不染打游戏应该挺有天赋的。但两人一对战,卫不染就变得很紧张,最后总会莫名其妙地输掉。
好在卫不染的脾气非常好,即使一直输,他也一点不恼,还会眼睛亮亮地看着自己说“再来一次”。
就在时跃第八次完胜后,送预制菜的上门了。
老时喜滋滋地从快递员手里接过一个大箱子:“今年我特地挑了‘阖家欢乐大套餐’,肯定都是特别喜庆的菜品!”
时跃蹲在地上拆开箱子,取出一个红灿灿的盒子:“喔,酥心糖。”
又取出一个盒子:“嗯,凤梨酥。”
再取出一个盒子:“这盒是金币巧克力。”
……
一箱子都拆完了,地上一堆五颜六色糖盒,确实十分喜庆。
然而……
原本在旁边笑眯眯直搓手的老时,直愣愣地盯着时跃:“菜呢?”
时跃也直愣愣地盯着老时:“是啊,菜呢?!”
这不是一整箱糖果吗!
总不能年夜饭全部吃糖吧?!
老时慌了,连忙打开手机查订单,查完后使劲拍大腿:“糟了糟了!”
“人家这个套餐,小字写的是‘新春糖果大礼包’,我没看见这小字啊!”
“我看看还能不能订到菜啊——”
时跃也打开手机,一家家的餐馆查了过去。
然而,大年三十的傍晚,哪里还会有餐厅接受临时订餐?
就连商场都提前关门歇业了。
最终,老时一脸苦笑,去厨房转了两圈,摸出仅存的两袋泡面:“要不……咱过个不一样的年?”
时跃哭笑不得地应道:“行,那就两包一起煮……”
这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卫不染开口道:“饺子!”
老时小时一起扭过头看他。
卫不染指着时跃带过来的年货:“这里面,我记得有面粉,有冻虾,有干香菇,还有鸡蛋……”
“有这些东西,我可以包饺子了。”
老时不敢相信地望着卫不染:“……真的?”
时跃走到卫不染身边,眉眼弯弯地搂住这个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少年:“对啊,我怎么忘了!不染的手艺完全可以救场!”
卫不染脸上微红,再次道:“我来试试吧。”
*
如果是在自己家,卫不染在厨房时,时跃从来不会进去。
不是时跃不想帮忙,是因为他去了两次就发现:自己只会添乱。
但到了老时家,老时说怎么能让不染一个人干活儿,必须一起干。
于是乎,这根本不会做饭的父子两人,也挤在厨房里,一会儿差点把蛋给摔碎了,一会儿差点把盐放两遍……
好在卫不染脾气真的很好。
他一点没嫌烦,也不生气,甚至时不时笑一下,很温和地提醒着“时跃哥,那个面粉不能再加水了”或者“时跃哥,姜要先去皮”。
就这样忙忙乱乱的,到了春晚开始的时候,饺子终于出锅了。
三鲜馅儿的,皮薄肉嫩,热腾腾香喷喷。
老时开了瓶酒,小时剥好了蒜。
三个人围着桌子,吃饺子,喝酒,看着不好看的小品,听着不好笑的相声,却也能嘻嘻哈哈,乐意融融。
过了十二点,时跃将卫不染带进了自己以前的卧室。
房间不大,床也不大——一张一米二的单人床。
这样一张床,让卫不染一个人睡刚合适,两个人就太挤了。
好在老时常年往户外跑,家里防潮垫睡垫睡袋一类的都很齐全。
时跃很快就给自己打好了地铺,钻进了睡袋。
他还没闭上眼,便听见卫不染在黑暗中道:“谢谢时跃哥。”
时跃打了个哈欠:“谢啥啊……”
“本来还说好歹有预制菜,结果还是辛苦你来包饺子……”
“等春节过去了,我一定好好补偿你——带你吃大餐,想吃啥你随便挑。”
卫不染的声音很轻很轻:“嗯……我觉得今天已经很热闹,很高兴了。”
比任何一个春节都要热闹。
原本已经直打哈欠的时跃从睡袋里支起身体,借着窗户透进来的烟火光芒,看着卫不染的脸。
少年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外面变幻的火光在眼底投下了一道道光影。
时跃暗暗叹口气,道:“来,坐起来。”
卫不染不明所以地坐起身:“怎么了?”
时跃一把拉开窗帘,望着外面一年一度的漫天烟花,笑着说:“这烟花至少得放到两三点,反正也睡不着,不如干脆过会儿再睡了。”
说罢,他索性盘腿坐到床上,伸手搂住卫不染仍然略显单薄的肩膀,道:“跟你说个秘密啊——”
“小时候我被赶回屋睡觉,他们都以为我睡了,我其实都这么偷偷看外面呢。”
卫不染的肩膀贴着时跃暖烘烘的胸膛,身体轻轻颤了一下。
“嗯?你冷吗?”时跃道。
卫不染摇摇头:“不是,不冷。”
“就是……我小时候……也没被人这么抱过。”
时跃心里微微一痛,嘴上笑着道:“嗐,你现在不还是小时候?”
卫不染脸上稍稍一红:
“不、我不是说现在……我是说……更小的时候……”
“爸爸妈妈……嗯,可能是身体不太好吧。从我有记忆开始,就……就没怎么抱过我。”
“他们……嗯,大概是怕吵闹,所以也不怎么过节。就算是春节,家里也和平时一样。”
时跃搂住卫不染肩膀的手臂又更用力了些。
卫不染有些失神。
他记得,8岁那年的大年初一,他早早醒来,看见外面一片银白色。乡里的小朋友们换上了大红的羽绒服,和大人们嘻嘻哈哈地堆着雪。
他高兴坏了,急匆匆地跑去敲父母的房门,也想出去堆雪人。
门开了。
早就梳洗好的母亲的站在门口。
卫不染一下扑过去想要抱住妈妈,却扑了一个空,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他的母亲,带着惊疑和恐惧的神色,躲开了他的拥抱。
卫不染趴在地上,疑惑不安地抬头望着妈妈。
然而母亲只是扭开头,用往常那种淡漠的声音发问:“怎么了?一大早急急忙忙的?”
卫不染嚅嗫着说,下雪了,他想和爸爸妈妈去玩雪。
母亲皱了皱眉头。父亲从房间里走过来,蹲下来告诉他:“外面太冷了,你身体不好,还是在家里练字看书好了。”
没有得到许可,也没有得到拥抱的卫不染愣愣地点点头,自己爬起来,离开了父母的房间。
过了许久。
他有些饿了。
他想去找爸爸妈妈,问什么时候可以吃早饭。
这时,他在父母的卧室外面,听见了母亲的哭泣声。
母亲一边哭,一边在反复说着“很害怕”“我知道不该是这样的”“可我就是没有办法面对他”。
母亲究竟在怕什么?她无法面对谁?
卫不染的心脏咚咚狂跳着。他想冲进去安慰母亲,但他的本能告诉他:不要进去,不能进去。
他默默地离开了。
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对着父母伸出手要抱抱,再也没有提过“一起堆雪人”,或者一起过任何节日。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每一天,每一个节日都只是一副黑白的素描画。
直到今天。
外面的爆竹声渐渐变得时有时无,焰火的光芒也时断时续。
夜深了。
卫不染转过脑袋,在黑暗里看向了时跃。
时跃摸了摸卫不染的脑袋:
“这下该睡啦。”
“以后的春节都会很热闹的。”
“睡吧。”
*
这天晚上,卫不染睡得格外的沉。
他仿佛做了个很开心的梦。以至于从梦里醒来的时候,都觉得心情莫名愉悦。
他睁开眼睛,没着急起床,而是先侧过身,偷偷瞄着还在睡袋里的时跃。
多亏了这个睡袋,时跃才没有睡得四仰八叉、把被子全都踢开。
此时天已经亮了。
房间里的窗帘并不厚,隐隐透过来的光线,和金色的音符一样在时跃的脸上跳动着。
卫不染呆呆地盯着那跃动的音符,心不知道为什么跳得快了些。
……因为肚子饿了?该起来做早饭了?
恰在这时,时跃的睫毛动了动,约莫是要醒了。
卫不染的心快跳两下,暗道自己这么盯着时跃睡觉的脸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赶紧将视线挪开了。
这一下,他看见了摆在五斗柜上的几个相框。
最中间的那个相框,是一位容貌清雅笑容灿烂的女子,穿着T恤短裤,怀里抱着一只半人高的卡皮巴拉;在女子身旁,一位6、7岁的孩童,笑得看不见眼睛,冲着镜头比着大大的剪刀手。
这是小时候的时跃?那这位女子,就是时跃的妈妈?
自己之前只听时跃提过“我爸”,却从未听时跃提过“我妈”。
卫不染正盯着照片愣神,身边传来了时跃带着睡意的声音:
“那是我爸拍的照片。”
“我们去游乐园,我赢了那个大卡皮巴拉送给我妈——看把我给得意的。”
“怎么样,我妈很美吧!”
卫不染连忙从床上坐起来,应道:“嗯,很美。”
他顿了下,又道:“你和阿姨长得很像。”
时跃笑了一下,起身走到五斗柜旁,拿起相框:“她是最好看最厉害的妈妈。”
说着,他手指小心翼翼地按到冰凉的玻璃上,隔着玻璃摸了下照片上妈妈的脸颊。
卫不染看着时跃的动作,并未说话。
时跃将相框放回原处,垂下眼睛:“如果她还在,她肯定也会很喜欢你,会提前烧好一桌菜,等着我们回来吃。”
“她做的红烧鱼,特别特别香。我就着那个鱼汤,都能吃两碗饭。”
说打这里,时跃的声音停住了。
半响后,他才低声道:“可惜,她走了。”
“她……她是异控局最早的成员。那次出任务,她……没能从诡域里出来。”
时跃又是好一会儿没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道:“如果……我能再长得快一些,我……我就能陪在她身边,我可以……保护好她的。”
时跃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哭腔。
他浑不在意似的咳了一声,随后仰起头,像是在研究天花板上的光影。
片刻后,他放下相框,背对卫不染道:“今天超市应该开门了,走,我们去看看——”
卫不染没让他说完。
他想也没想的,直接扑到时跃身后,紧紧地抱住了他。